第二部 一二、清河之殤

幕末的劇目中,分別代表勤王和佐幕的兩派人競相登台。台上的背景是京都的東山。夜晚的加茂川上水霧縹渺,祇園的燈火和三本木的紅燈在夜霧中閃爍,不久畫面中便會出現晚上的三條大橋。

這時,解說者會說出幾乎已經程式化的常套句子:「丑時三刻,東山三十六峰正在安然熟睡,忽然傳來一陣劍戟相撞之聲。」接著就是描述劍戟相鬥場景的聲音,用三味弦的曲子《越後獅子》伴奏,非常雄壯活潑,讓每個聽者都興奮起來,手裡捏著一把汗。

可以說,開闢了「東山十六峰劍戟之聲動天下」這個時代的人就是出羽庄內的浪人清河八郎。

清河乃北辰一刀流的劍術高手,容貌清秀,身軀偉岸,不僅有學問和辯才,還擅謀略,行動雷厲風行,從不把別人放在眼裡。此外,他還擁有殷實的家底。論才能,他在幕末群雄當中屬於一等一的人物,只是「有百才而唯誠不足」,因此他的德行不足以受到萬人擁戴,沒有人甘願為他拋舍性命。

俗語說,「背靠大樹好乘涼」。龍馬有土佐藩眾人支持,西鄉有薩摩藩,桂有長州藩,勝海舟有幕府,但是清河沒有這種背景。所以,清河八郎要想干大事,就只能使用手段,四處遊說。清河到九州遊說,到處煽風點火。於是九州的有志之士無不奮起,陸陸續續來到京都和大坂。

清河一開始期待率領這些浪士跟薩摩藩一起舉事,但是薩摩按兵不動,他期望落空,導致了文久二年四月二十三的寺田屋慘劇。浪士們留在京都,揭開了志士橫行、天誅頻發的序幕。

隨後清河跑到江戶,說動幕府招募浪士,並將其安置在京都。然而,清河一到京都,便試圖將這些浪士改造成朝廷的親衛兵,但未能成功,反而惹怒了幕府。後來,清河用欺騙的方式組成的浪士團中,留在京都的佐幕攘夷派組成了新選組。清河在京都一敗塗地,孤影回到江戶。這回他又把江戶的同志聚在一起,計畫火燒橫濱的洋人居留地。

有一個詞叫「不可端愧」,甚至讓人覺得就是為了形容清河八郎這樣的人而準備的。昨日還高歌勤王倒幕,讓九州的志士齊聚京都,今天又將幕府操縱於股掌,以官方名義招募浪人,等浪人聚集起來,便馬上去公卿處,巧妙勸說:「那浪士團應是朝廷御用。」

但是,被他玩弄的人並非傻子,之後都會發現被騙。他的「奇謀」被一一揭穿。

但是,清河很有「度量」。即便被人揭穿,他也只是笑一笑。一個奇謀被揭穿時,便已經開始思考下一個了。

策劃成立了浪士團(其中的一部分人後來成為新選組成員,大部分則組成新征組)之後,他於文久三年晚春回到江戶。很快,他便開始著手實施他的下一個奇謀。他與駐江戶的長州藩士約定四月十五發起暴動,燒江戶與橫濱,殺洋人,由此引發外交糾紛,讓幕府陷入困境。幕府已經偵知了這一切。江戶幕府乃是史上最擅長密探者,尤其喜歡密告。這是一種應該感到自慚的能耐。

清河已經準備好了燒殺時用的炸彈。這是由上州伊勢崎藩的火術名家竹田元記製作的。除此之外,為了對停泊在品川灣的黑船發動襲擊,他甚至還準備了上船用的划子和梯子。

軍費由清河的老友、交遊甚廣的活動家彥根蕃脫藩人石坂周造負責。此人在維新後去了越後,開始了當時還不為世間注目的石油開釆業,成為這個行業的先驅。石坂遍訪江戶的富商,讓他們捐資,簡直如強搶一般挨家挨戶地要錢,伊勢屋四郎兵衛三千兩、伊勢屋善兵衛一千兩、田端屋淡右衛門一千兩、坂倉清兵衛一千兩、十一屋善八米八百袋……

清河的動靜都傳進了幕府。

其時有一個叫板倉周防守勝靜的老中。後來他改稱伊賀守,乃是備中松山的藩主,頗有吏才,性情穩重。後來,幕下英國公使館翻譯官薩道義第一次見到板倉的時候,對他頗有好感,說:「板倉是一位善良的紳士。」就連板倉這樣的紳士,也無法擺脫幕府的看家本領——密探。板倉偵知了具體情況之後,便派出刺客去殺清河。

板倉選擇的刺客為幕臣佐佐木唯三郎。時人認為他是使刀的高手。幕府的講武所是當時劍壇的官方最高機構。他被提拔為講武所的教頭,由此可見他的實力。他並非生來就是幕臣。如果是出生在真正的旗本之家,先祖代代都在城中生活,體格柔弱,可能略懂風雅,但決不會殺人。佐佐木雖然擅長劍術,但他是否一流的劍客呢?通過修行劍術,達到一種心境,這樣的人才被認為是劍道中的一流人物。佐佐木唯三郎絕非劍道一流人物,他只是一個殺手。有人認為,通過暗殺就能伸張正義,維護政治主張,他就是這類人中的一個。

佐佐木原本是會津人,出自會津藩的名門手代木家。兄長手代木直右衛門在會津為了守護京都舉藩進駐京都的時候,成為藩主松平容保左右手,負責照顧和管理會津藩手下的新選組。

唯三郎出身於手代木家,後來作為旗本佐佐木的養子繼承了佐佐木家。再後來,他成為與新選組一同負責京都治安的見回組的隊長,在鳥羽伏見戰役中負傷,不久亡故。

清河正躺在同志、幕臣山岡鐵太郎家中。他前一晚染了風寒,高燒不斷。

「頭痛得厲害。」清河面色蒼白。

但是,即便如此,他依然在沐浴後,若無其事地去了一趟鄰家高橋泥舟宅中。高橋正在做登城準備,看到清河的臉色,大吃一驚,問道:「你怎麼了?」

清河稱染了風寒。高橋夫人一聽,正色勸他不要外出。

「不,我和老友已約好了。」清河搖頭,然後向高橋夫人要了三個扇面,道:「我寫了幾首歌。」然後在扇面上寫了下來。一共三首。其中的一首,雖然此時清河並無此意,但卻成了他的辭世歌。

先驅不畏死,尊王不遲疑。

清河走出了高橋宅。他戴著韭山笠,穿一件黑外罩,里子乃甲斐絹,套灰色豎紋仙台平袴,長短雙刀也非常氣派,怎麼看都像是食俸千石以上的大旗本。

他所說的老友,是住在麻布一橋出羽上之山藩藩府長屋的儒者金子與三郎。

金子出賣了清河。他通過藩主松平山城守向幕閣密告了此事,板倉馬上派出佐佐木。此時金子在家中準備好了酒肴,等待舊友清河八郎來訪。

這一天,江戶天空響晴。

清河在約定的時間走進了麻布一橋上之山藩府,找到住在長屋的金子與三郎。二人很快便喝起酒來。

「不喝了,我傷風不適。」清河不肯再喝第二杯。

「有什麼關係。我們好久不見了。」金子勸道。

這個上之山藩的儒者,曾經在安積艮齋的私塾與清河比肩,才能出眾。他長著一副寒酸相,酒糟鼻,看人的時候總是有點賊眉鼠眼。

「來,來,陪我喝一杯。」

「我頭痛得厲害。高橋夫人一再勸我不要出來,但我覺得即便是再好的朋友,也不能隨便違約,否則有損信義,才堅持出來。」

「承情了。」金子拿著酒壺的手已經發抖,他背叛了這個朋友。

此時佐佐木已經埋伏好了。

他隱藏在赤羽橋西邊一個簡陋的茶店中,茶店門前有一條東西走向的路。往西看去,過去幾條街便是一橋,能夠看到橋西上之山藩府的瓦楞牆。監視從藩府中出入的人,這裡是最佳的地方。

「切忌大意。」佐佐木好幾次這樣告誡自己的搭檔。清河是北辰一刀流的劍術高手,甚至開過武館。

佐佐木唯三郎怕自己打不過他,還帶來了講武所的幾個人,分別是高久保二郎、窪田千太郎、速見又四郎和中山周助。

清河還在喝酒。金子非常擅長勸酒,在午後的兩個時辰內,清河已經喝了七八合 ,他當然對金子沒有絲毫懷疑。他們以前在安積塾是同窗,他做夢也不會想到,這個看起來有些懦弱的昔日同窗會與幕府勾結到一起。

金子為什麼會與幕府勾結呢?他是佐幕派上之山藩的儒者,藩主常向他諮詢為政之事。但是,他卻有清河這樣一個朋友,這對他來說不是一件好事,他感到恐懼。

清河起身告辭,是申時左右。他繫上韭山笠的帶子,但是因為喝多了酒,手在不停地抖,系了好半天。

清河很快便到了一橋。他一步踏上這座橋。

絕代謀士竟然被小人所害,只能說這就是天命。一向自信滿滿的清河,從來都認為自己才能玩弄別人於股掌之上,沒想到最終被人玩弄。

清河雖是個謀士,但也不過是出身於出羽地方戰國以來豪族的少爺。

他懷中有一張尊王攘夷的同志聯名狀,上面記錄著他於朋友知己中冷眼相中之人的名字。其中既有幕臣山岡鐵太郎、松萬,也有薩摩藩的益滿休之助、伊牟田尚平,水戶的住谷寅之助,天誅組的頭領之一藤本鐵石,在池田屋之變中負傷後被刑吏所殺的京都的西川耕藏,在土佐勤王之獄中自裁的間崎哲馬等人。由此可見他交友之廣。內中有坂本龍馬的名字。大概因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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