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一一、大奸容堂

鎮壓行動的元兇便是老藩公山內容堂。

龍馬對這個大藩主,沒有好感,此人太固執了。

當然長州藩的藩主完全被人左右,也不是一件好事,可是頑固的統治者更讓人頭疼。

在時代劇變時,誰也不知道明天會是怎樣。因此,在這種時候,藩國的領頭人要麼像織田信長那樣,身先士卒,揮刀開拓新的時代,要麼乾脆隨波逐流。但是,容堂作為一藩舊主,卻像一個市井的隱士,冷眼旁觀時代的潮流,還總是逆潮流而動,拚命堅持自己不合時宜的見地。這樣的人,必然走向失敗。

容堂最難對付的地方就是過於相信自己的才能和度量,龍馬想。容堂常對自己腐朽的見地感到自豪。不僅自家的家臣,就連其他藩國的藩主,在他看來都愚蠢至極。龍馬認為,僅憑過人的智慧和才識,在這種時勢下,能有何用?依靠這一點本不可靠的東西,並自以為了不起,終究會成為失敗者。而且即便擁有蓋世的才智,被這種才智束縛的人也不過是一個蠢物。

智者容堂,擁有英雄的風貌。但不幸的是,他被自己的才智所累,同時也被出身所累。

容堂先祖山內一豐因在關原合戰中有功,由掛川六萬石一躍成為土佐二十四萬石的大名。這些都是德川家的恩惠,因此在他心中,總是對德川家感恩戴德。

龍馬認為,如果是個人,這是一種美德,但是作為一個大藩藩主,在思考一藩命運和日本的發展時,這些東西有什麼用處?

容堂便被這種「美德」束縛。他為自己擁有這種「美德」而感動,而且,他在任何時候都懷著這種「美德」來觀察時勢。所以,容堂眼中的時勢都是扭曲變形的,而不是正常的天下。

容堂只是在口頭上提倡尊王攘夷,實際上他非常討厭藩中的尊王之士。他認為他自己勤王是出於聰明才智,而其他人的勤王不過是出於無知的狂熱,因此,不能放縱他們。勤王等同於一劑烈葯,根據劑量的多少,有可能成為良藥,但是也有可能成為毒藥,葬送現在的社會秩序。

真是一個不幸的智者。

容堂非常厭恨浪人。對於那些群聚京都,出入公卿府邸,煽動雄藩藩士的浪人,他雖然並不像幕府一樣認為他們是害群之馬,卻也認為他們不過是無用長物。「那些浪人能成什麼大事?」他是貴族出身,當然會這麼想。

而且,他熱衷對自己藩國的控制,認為自己便是土佐的頭腦。藩士只要像他的手腳一樣按照自己的吩咐行動即可。他不希望手腳自己思考問題並擅自行動。

然而,大藩駐京都之人的異常行動成了時下的流行。他覺得他們是擅自確定藩國的方針政策,要將藩國拉到他不願意看到的方向。

此前,在京都權勢極盛的時候,諸藩也在京都設置了一種叫京都留守居役的職位。赤穗浪人中有一個叫小野寺十內的老人。此人在播州淺野家是上士,領祿一百五十石,職位便是京都留守居役。在元祿太平時期,他們的職責便是觀察京都流行的和服料子和裝飾品,並報告給藩國,這是為了讓本藩藩主後庭的女人能夠跟上時代的流行。然後就是與京都的學者、歌人和畫師們交往,談些風流雅事。所以,十內夫婦非常擅長吟詠和歌,在赤穗四十七士中也是第一等的才人。但是到了幕末,留守居役的職責發生了巨大變化。

諸藩的京都周旋官、公用官和應接官等人皆成為京都論壇的中心勢力,他們與諸藩的同職官員交往,到三本木一帶的青樓,揮金如土。長州藩的桂小五郎、薩摩藩的大久保利通、會津藩的外島機兵衛、一橋藩的澀澤榮一等便是代表人物。

土佐藩發生了政變,吉田東洋被暗殺,土佐的京都周旋官都是勤王黨任職,以武市半平太、平井收二郎、間崎哲馬等人為代表。他們使用藩費與別藩尤其是與激進的長州藩打交道,出入公卿府中,一改宮廷的空氣,令朝廷極端攘夷。但是容堂一進京,便令他們「勿與別藩交際」,令他們回藩去。

不僅如此,平井、間崎和弘瀨健太三人在東洋死後,為了舉藩勤王,變動人事,拿到了中川宮的令旨,用此令旨恐嚇藩國上層,實現了政變。這是一個重大的事實。老藩公再次將這些事情提出來,興師問罪,於五月將這三人下獄,六月初八,命他們切腹自殺。龍馬在神戶聽說間崎、平井和弘瀨切腹的消息時,首先想到的便是,如此一來,武市的勤王黨也要瓦解了。他馬上奔往京都藩府。龍馬雖然和武市是朋友,但是卻和武市黨大為不同,想法不同,氣質也不同。武市總是說那種虛話,龍馬經常這樣笑他。他所說的「虛話」,一是攘夷,另一便是「全藩勤王」。可那怎麼可能實現呢?依龍馬的性格,無論做什麼事,都要落到實處。而武市半平太卻喜空想。龍馬早早便對藩內的勤王活動死心了,於是他走出藩國,不再把土佐藩放在眼中。但是,龍馬也非常擔心那些在藩內活動的人。藩內的那些勤王活動,就像孩童玩火,總有一天火會被滅掉。

龍馬趕到河原町藩府的時候,開始下起大雨。府內非常安靜。自從老藩公震怒,藩府內就像熄了火一般。如果沒有其他藩的藩士和浪人出入,就沒有一個人大聲談論時勢。龍馬覺得氣氛怪異,一邊走過長長的走廊,一邊大喊:「聽說間崎等人切腹了,誰能告訴我詳情?」

兩邊的房間一片寂靜。

龍馬到了長屋,敲著格子門,一邊喊「告訴我」,一邊往前走。前面的一扇門打開了,開門的是一個年輕人。他的臉長得就像米櫧子。

「坂本先生。」他小聲說道,「請進。」

龍馬不認識他,估量大概剛從藩國來到京都不久。從他身上粗糙的棉服、朱鞘和長短雙刀來看,應該是一個鄉士。

「在下中島作太郎信行。關於間崎先生的事,在下非常清楚。」他的眼睛煙炯有神。

龍馬走進了房間。中島雙手捧著大茶碗遞給龍馬。龍馬咕咚喝了一口,只是清水而已。龍馬錶情奇怪。

「在下以為您那麼喊,嗓子肯定幹了,所以……」中島笑了。

此子可用,龍馬想。他欣賞中島的風趣。

作太郎,年十八歲,後來改名中島信行,與坂垣退助一起倡導自由民權主義,任自由黨副總理,封男爵,明治三十二年歿,此為後話。

中島作太郎說,切腹時,間崎等人大義凜然。在獄中,間崎哲馬沒有筆,便用紙捻成字的形狀,留下一首辭世詩。

丈夫今日死何悲,略見聖朝復舊儀。

一事猶余千歲恨,京畿未樹柏章旗。

京都朝廷的威嚴,差不多已經恢複。這是他平生素志,既然已經親眼看到了這一點,今日即便是死了,也沒有什麼可悲傷的。但是,在薩長成為京都朝廷的擁護勢力的時候,唯獨土佐的柏紋旗卻無法豎立在京都,都是因為老藩公容堂的因循姑息。間崎在切腹之時,大罵容堂,年僅三十歲。

間崎的夫人已經去世,只留下一個兩歲的女兒。故在臨死之際,間崎非常牽掛女兒,留下了一首歌:

白露無人依,痛別撫子花。

弘瀨健太常說「男人的肚子能否切得漂亮是靠男人的品格決定的」,經常研究切腹的方法。按照他的研究,切腹應該先刺入左腹,筆直向右,然後把刀尖挑向斜上方,以余勢刺到左乳下面的要害之處,便能馬上斃命。

當日,弘瀨悠然坐在切腹之處,對介錯人道:「在我的步驟結束之前不要砍掉我的頭。」說完,他便按照自己的方法開始切腹,最終沒有依靠介錯人。

平井收二郎時年二十九,與龍馬同歲。獄中,他用指甲在牆上刻了一首絕命詩,然後穿著一身清爽的白衣坐到切腹之處。介錯人是年少時便與他一起到武館學習劍術的同伴平田亮吉。其時亮吉臉色蒼白,非常緊張。平井回過頭去,鼓勵他道:「放鬆點。」

他放鬆腹部,摸了一會兒。「走!」他握住短刀,喊了一聲,便刺了下去。介錯的亮吉不知所措,慌忙朝著他的頭砍了下去。但是,因為手腕發抖,他的刀碰到了平井後腦勺上,被彈了回來。

「喂,告訴過你讓你放鬆。」平井說道。這時他的臉已經因為痛苦而扭曲。

第二刀,平井人頭落地。

「在下聽說的就是這些。」中島作太郎道。

雨下得越來越大了。房間里一片昏暗,遠方傳來隆隆的雷聲。聲音越來越近,頭頂上的天空就像突然裂開了一樣,一陣巨響。

「上天需要流血的犧牲。」龍馬很少說這樣詩意的話。「中庸妥協之道永遠不可能改變這個社會。間崎等人雖死,但是總有一天,我會親手顛覆天下,以慰英靈。」

中島說,武市還未入獄,但不知接下來會怎樣。

龍馬覺得這個年輕人的容貌有些奇怪,在心裡將他稱為「米櫧子小子」。

這個十八歲的青年講完之後,伏到地上,對龍馬道:「求您讓我去神戶的學堂吧。」

龍馬二話沒說,答應下來,然後問道:「你那麼喜歡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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