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陽光一天比一天烈了起來。之後,龍馬又在河原町的長州藩府無所事事地過了一個月。
一日,久坂玄瑞道:「坂本先生,萬事小心不為過,土佐藩的捕吏仍在跟蹤你。在這件事情平靜下來之前,你就先待在長州藩府。」
除了龍馬和澤村總之丞,還有幾個土佐藩的亡命之人藏身於長州藩府中。暗殺了參政吉田東洋的那須信吾、大石團藏和安岡嘉助等人也在此。
吉村寅太郎現在已經不在京都。事發前後,吉村往來於河原町的長州藩府和錦小路的薩摩藩府,為雙方聯絡。但是,久光一日忽然說:「看著那傢伙礙眼。」於是將他捉住,交給了土佐藩府。
龍馬深信,即便被送回藩國,吉村也肯定能再逃出來,做出讓世人震驚的事情來。
那天傍晚,龍馬依舊感到很無聊,準備出長州藩府。
「坂本先生,您這是要去哪裡?」長州的品川彌二郎在門前皺著眉頭道。「出去逛逛。」
「很危險啊。」
「我不喜歡這樣躲躲藏藏。」
「但要是像吉村先生那樣可就麻煩了。」
「啊,那也不是我喜歡的。」龍馬轉過身就走出了門,他此時心情真的很鬱悶。雖然已經脫藩,所謂「京都起義」卻像雨後的彩虹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下面該幹什麼呢?這時他就像馬上就要參加公演的劇團演員,卻不知道哪兒才是自己的立足之地。那些捕吏也很煩人,要不幹脆去江戶。
龍馬走到木屋町,往南走去。去江戶的千葉武館平靜一下吧。只是他沒有錢去江戶。
正當他一路心事重重,背後傳來一個聲音。
龍馬停下了腳步。
他回過頭去,只見高瀨川青綠的楊柳枝在隨風搖擺,一個威武的武士站在柳枝後面。
「是我。」武士說的是江戶方言,夾雜著出羽口音。
透過薄薄的外罩,隱隱約約可以看見此人身穿泛白的九曜紋,下著仙台平袴,草鞋上系著白帶。長短雙刀的刀柄上系著紫穗,鑲嵌金絲。一切都和氣度甚是相宜。他皮膚白晳,英氣勃勃。從那冷而清澈的眼神中,即便是孩童,也知道他絕非平凡之輩。
「你想不起來了嗎?」那人開始有點不悅,但是馬上又用一種豪傑的爽朗聲音道,「鄙人清河八郎啊。」
「啊?」龍馬佯裝糊塗。其實剛才他就已經認出了他,但是他不喜歡此人。
「想起來了?」清河向他走來。
清河和龍馬在江戶的千葉武館是同門,同樣取得了北辰一刀流皆傳的資格,身手不凡。
「真想你啊。」清河說道。他早入門幾年,當是龍馬的師兄。他在玉池總武館習武,龍馬在桶町千葉,二人並未交過手。
「我們到那邊喝一杯吧。」
「算了。」龍馬揮了揮袖子,表示自己身上沒錢,「改天吧。」
「我帶著錢呢。」
「不,算了。你帶著錢,我沒帶,喝酒喝不痛快。酒這東西,就是如此。」
「酒這東西真奇怪啊。」清河苦笑道。
「但是,清河先生。要是你把身上的錢包送給我,那倒另說。」
清河原本是個傲慢之人。一開始很生氣,但是看到龍馬臉上那種親切的微笑,這個諸事精打細算的人,竟然將身上的錢包遞給了龍馬。
「我就收下了。」錢包沉甸甸的,龍馬一邊將錢包放進自己的口袋,一邊用下巴點了點先斗町方向,道,「清河先生,我們去喝一杯吧。」
說畢他率先走了。清河這麼一個大謀士,竟然順從地跟在龍馬後面。
在先斗町,有一家叫吉屋的飯館。這家店以名酒劍菱聞名四方。龍馬第一次來這家店,他很早之前就想來喝喝這裡的酒了。
京都的飯館和別處不同,最不喜歡來歷不明的新客人。所以,龍馬一走進吉屋,便在櫃檯叫了老闆娘,把錢包交給了她。「要是這裡面的錢還有剩餘,就給大家多發工錢。我叫才谷梅太郎。」
「才谷大人。」老闆娘已經被嚇破了膽,雖然不知道裡面裝著多少錢,但是從重量上來判斷,裡面至少也有十二三枚小判 。
「喂喂,坂本。」清河非常不高興。但是作為武士,又不能在這種時候發生爭執。他的表情就像喝了醋一樣難看,走到二樓裡間的酒席邊坐了下來。
「好一個清涼夜啊。」龍馬微笑道,「清河先生,我們過一會兒再叫藝伎吧。」
「哦?」清河氣鼓鼓地說道。那表情分明是在說:隨你便。
「在此之前我們先說說話,說說話。」龍馬興高采烈地說了起來,心中卻想著:欺負一下這個可惡的傢伙,心情真爽啊。
酒上來了。
清河的酒量很大,女侍端起了酒壺。
「請。」清河厚厚的肩肉顫動著,舉起杯子。
此人身材偉岸,但是舉止動作卻有點像大藩的家老。
在羽前田川郡有一個叫清川村的山村。那裡有一個非同一般的大地主,人稱「齋藤老爺」,當地人稱其為「御館老爺」。齋藤老爺家的繼承人便是清河。小時候他被人稱為「少爺」。出來闖蕩之後,大部分時候還是靠家裡資助。
龍馬家在土佐也是響噹噹的富豪,但是土佐的鄉士和東北的鄉士豈可同日而語?
清河天生擁有非同一般的才能,不論是讀書還是習武,他都精通。文章寫得好,口才也好。他還擁有過人的精力和眼力,只要一眼,他就能看透時勢和人的本質,而且足智多謀,謀略點子如泉涌一般,真可謂百年難遇的人才。但是他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清河八郎十八歲便離開故鄉羽前,來到江戶。當時,神田玉池有一個叫東條一堂的著名學者,開塾教書。雖然裡面沒有太多幕府的直系子弟,但東北諸藩、水戶藩和西國鄉下出來的人大都進了這家私塾。
東條塾的旁邊就是有名的玄武館,這是北辰一刀流千葉周作開的武館。實際上,劍客周作和學者一堂關係十分親密,二人一直默默互相扶持。自然,從鄉下來的年輕武士如果進了東條塾,也會到旁邊的千葉武館學習劍術,而千葉武館的弟子,也會在東條塾讀書。兩家都很繁榮。
由於才能出眾,清河在這兩家博得了眾人的稱讚。但是他並未滿足於此,他有著非常旺盛的好奇心。或者說,他對人有著異常的興趣。天下應該還有更多的人才。他這樣認為。二十齣頭的時候,他就進行了三次長途旅行。從畿內到中國、四國、九州,最後到達本州的北端,甚至坐船去了蝦夷。在這次旅行中,清河成為一個熱心的尊王攘夷論者,繼而成為討幕論者。彼時是幕府的統治還算太平穩固的嘉永安政年間,雖說天下很大,要說討幕論者,也就只有清河一個。
後來,他回到家鄉,著書立說,寫有《芻蕘論》、《兵鑒》、《四書贅言》等。再後來他來到江戶,先在駿河台,然後在玉池租了一個住處,打出「文武教授」的招牌,開了一家私塾。他廣交世間名人志士,名字很快傳遍了四方。
「清河八郎」並非他的本名。他本名叫齋藤元司,取了故鄉村名「清河」為姓,名八郎。這樣好記,有點像藝名。
清河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一個堅定的尊王主義者,同時他想出名。他獨自思考謀略,用其策略撼動世間。而且,他不想像其他的謀士一樣運籌於帷幄之中,而是想獨佔功勞,成為眾人的中心。這可以說是一種失德。決定這個稀世才子一生不幸的,正是這個缺點。
此人真厲害,龍馬一邊喝酒一邊觀察他。但是,他的計謀多形於色。對於這個人,龍馬有著自己的判斷。
清河是幕府的通緝犯。在江戶的時候,他在柳橋萬八樓與同志痛飲之後,回去的路上發生了一件事。因為他剛才在酒樓一番暢談,也有幾分醉意。雙方都很興奮。
對面過來一個商販,像是個混混。
此際的混混瞧不起武士。他們知道,即便在路上對著武士口吐狂言,武士也不會輕易拔刀。如果發生刀傷事件,藩國肯定會收回俸祿,開除武籍。各藩都財政困難,已經養不了那麼多藩士。
這個混混認為清河八郎乃是大藩中有著相當身份的武士。不管怎麼說,他還帶著隨從。他們是擁立清河為盟主的幾個浪人,安積五郎、伊牟田尚平、村上俊五郎等。
那個商販打了個踉蹌。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惡意,這只是非常普通的事,但因為路很窄,他撞到了清河的肩膀。
「不長眼睛啊。」混混罵罵咧咧。
「無禮之徒!」清河把手放到了刀把上。幾乎沒看見大刀出鞘,刀在空中閃了閃,便又收回了鞘中。不愧是北辰一刀流的高手。
混混的頭顱離開了身子,嘴還保持著剛才說話時的口形,飛出三丈開外,啪地落在前面店家的門前。
事後,清河離開了江戶。幕府覺得終於找到了逮捕清河的好機會,於是往各藩發通緝令,通緝清河。
通緝令上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