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新年,便是安政五年(1858)。坂本龍馬二十四歲了。
龍馬在藩府中過了年,等太陽升起便馬上去了武館給大當家千葉貞吉拜年,然後和重太郎一起接受門下弟子的賀詞。
弟子們陸續走來,先向重太郎恭賀新春,然後對龍馬道:「今年還請坂本師父多多指教。」
下午,重太郎把龍烏叫到自己房間,道:「我們二人好好慶賀慶賀。」然後便讓妻子八寸準備酒菜。
「恭喜你。」龍馬舉起杯,輕輕點頭。他這句「恭喜」,並不是新年賀詞。今年新年剛至,千葉重太郎便被因州鳥取池田家請去,任劍術教頭一職。
千葉家族的人,作為劍術名流,受到了以水戶德川家為首的各藩信賴和扶持,自周作以來,便在藩中擔任職務,同時經營武館。當然,他們都只是在各藩大名的江戶府邸中任職,並不去藩國各地。重太郎也一樣,他每三天去一次池田家的江戶府邸。
「我最怕穿官服。而且我說話這樣子,總覺跟當官的合不來。」重太郎腆然轉換了話題,道:「咱不說那些了,小龍,你有何打算?」
「打算?我才不願穿官服。」
「不錯。你穿官服,也不合適。那個……」
「什麼?」
「今秋就準備回鄉?」
「對。」
藩國許下的遊學期限只到今年秋天。
「不能想想辦法,多在江戶留些日子嗎?」
「像是不行。」
藩中法度嚴格,若擅自超過期限,留在江戶,將會被問罪並逐出藩籍。
「以後江戶會變得冷清。」重太郎有著江戶人特有的感傷情懷。「你回到老家打算做什麼?」
「不曾想過。」
龍馬也有些失落。他還沒有想過自己回去要做什麼。兄長權平的意思,是想給他在城下買塊地,開家武館,但龍馬卻無此意。年紀輕輕便做個武館的師父,娶個媳婦,生個孩子,一輩子做個默默無聞的鄉下劍客,太無趣了。
此時江戶的土佐藩府,除了鍛冶橋的本府之外,在日比谷還有中府,築地、鮫洲、巢鴨有下府,深川的砂村有出獵府等,每座府邸都有藩士駐守。
隨著洋人的勢力越來越強,各藩紛紛將藩中年輕的有志之士送到江戶讀書習武,以長州和土佐二藩尤盛。由於年輕人越來越多,土佐藩的鍛冶橋藩府甚至增建了好幾棟長屋。
這些人從家鄉出發時,父老鄉親都會對他們說:像武市和坂本一樣,學一身好功夫回來。
武市半平太和坂本龍馬這二人的名字在土佐已經家喻戶曉。尤其是武市半平太,他從小便被視為神童,土佐的大人們會對那些資質好的年輕人說:「向半平太學習。」對那些天資愚鈍的青年,則說:「就連那個本町一丁目的鼻涕蟲,都當上千葉武館的總教頭了。不要自暴自棄,好生努力啊。」
武市是俊才的代表,龍馬則為鈍才所憧憬。武市常住藩府,又愛雲行雨施,所以受到年輕士子的歡迎。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年輕人當中形成了一個所謂的「武市黨」。
龍馬不同。他不喜住在規矩森嚴的藩府中,幾乎都在武館居住。所以,那些好不容易從老家來到江戶的年輕人,有很多甚至不知道這位傳奇人物的模樣。
過完年之後,武市來到桶町的千葉武館,道:「老家來了很多新人,能回藩府住四五天嗎?大家都想見見你呢。」
龍馬撓了撓亂蓬蓬的鬢角,笑著說此事很為難。
「為什麼為難?很多人想見你呢。」
「我知道,我知道。」
就是那些要麼小時候尿床,要麼愛哭鼻子,要麼記性不好的傢伙,他們認為龍馬擁有治療笨蛋的神葯。
「哈哈。」聽了這個,武市也大笑起來,道,「難怪你為難,竟被人如此誤會。不過還是回去一趟吧。」
「也好,回去住一段時間也無妨。」
當天傍晚,龍馬便回到了藩府。
年輕的武士們在武市房裡備了酒,等待著龍馬到來。
眾人都很年輕。除了武市,二十四歲的龍馬是最為年長的。有人甚至稱龍馬為「坂本師父」。負責待客的年輕人帶著龍馬,讓他坐到武市旁邊的上座。
「我不能坐在這裡。」龍馬固辭,但是大家就是不答應。龍馬四顧一望,發現一排人個個表情奇怪。
酒開始在座間輪轉,每個人都捧起酒杯,依次飲酒。
真是讓人吃驚,龍馬將杯子遞給他們,心想,原來我也算年長的了。他十九歲離開家鄉來到江戶,至今已五年。不知不覺間,他已經成為藩府中年輕遊學諸生的前輩了。
「龍馬。」善飲酒的半平太道,「今晚我們一醉方休。」
「武市兄不必客氣。」
「不醉不歸。」
有人開始唱小曲。
土佐的遊學諸生一張口,便唱小曲,一首曲子唱好幾遍。
土佐有奇事:
高知播磨屋,
和尚買簪子,
送給心上人。
照酒席上的慣例,大家都是唱自作的曲子。龍馬也用筷子敲著茶碗,即興唱了一首。
盲眼按杌游江戶,
繁花似錦將軍城。
兩國橋上盈羅綺,
為賞煙柳買眼鏡。
這首歌龍馬後來一直引以為豪,其實貽笑大方。
在人群當中,有一個目光犀利、長相精焊之人,突然拔出長劍,跳起了劍舞《本能寺》。他一邊吟唱一邊舞劍,劍法和身段都極漂亮。看他的模樣,比龍馬小兩三歲。
「咦,這是誰啊?」龍馬問武市。
「你不知道?他是安藝郡北川鄉一位大莊園主之子,也是長曾我部手下武士的子孫,叫中岡慎太郎。」
「是他。」龍馬聽說過這個名字。據說中岡頭腦清晰,行動果斷。「好相貌啊。」
「要是生在亂世,定是得天下之人啊。」
中岡慎太郎跳完劍舞,準備歸座時,武市招手叫他。「中岡君,能過來片刻嗎?」
「所為何事?」
中岡臉上的冷淡,足以讓人掃興。龍馬這才想起來,在座所有人中,只有這個人沒端著杯子過來,讓自己給他斟酒。
「何事?」連武市臉上都掛不住了,道,「我只是讓你過來一坐。」
「武市先生,你總是這麼無緣無故使喚人嗎?」
「我問你,沒有理由你就不過來?我們不過三步之遙。」
「即便只有三步,我中岡慎太郎也不會無緣無故走動。」
怪物!龍馬暗道。
武市遂道:「只有一個簡單的理由。」
「那麼請您說說看。」
「坂本君在這裡。我想把你引見給他。」
「不必費心。」
聽了這話,龍馬和武市都很驚訝:這不是故意找碴嗎?
「為何?」
「我對劍術不感興趣。」
「中岡君,」武市拿起刀,怒道,「你敢侮辱前輩?鄙人也是個劍客。」
「武市先生,您是想將劍用於天下大事,我才敬慕您。但是您身邊的那位,卻僅僅是個劍客。得罪了,不過我說的是事實。他腰間挎著劍,卻好像一點也不明了天下大變,也不知道我們後進之輩該當如何。我不屑與此人相視。」
龍馬吃驚得瞪大了眼。
「中岡君,」武市提著刀站了起來,「我們到外面去。我不允許我的朋友受到侮辱。」
「讓在下來教訓這小子。」
跳起來的是岡田以藏。因為他的身份是足輕,所以一直默默坐在下座。他看到龍馬被人如此侮辱,再也忍不下去了。而且,他作為武市的弟子,大概是認為,與其讓師父親自動手,不如自己替龍馬出氣。
「我來。中岡先生,到外面去。」他刀已出鞘。
龍馬嘆息一聲,謙虛地低下了頭,道:「中岡君,你說得對。我無學識,萬事不懂,不知天下之變,亦不識君之雄心。我只懂舞動北辰一刀流的兩把長刀。」
全場鴉雀無聲。眾人都很緊張,以為龍馬會怪罪中岡的無禮而拔刀,並不真正認為他是在向中岡道歉。
「坂本先生,」聽了這話,中岡反而不知該如何是好了,「鄙人就是這種性情,一想到天下就夜不能眠。然而我們土佐的年輕人好不容易到了江戶,卻沉溺於玩樂,記住一首小曲便大為得意,多少有些認真的,卻只知練劍,根本不知憂國。所以鄙人感到心憂,就像今晚這樣,灌了點黃湯就熱血沸騰,讓眾人掃興。」
聽他這話,倒像是酒後胡言亂語。
「不,你是豪傑。」龍馬十分真誠,「你雖出生於土佐安藝郡北川鄉的山中,卻心繫天下。即便醉了也如此。我應該學學你,我從小愚笨,但是我會從毫末做起,在天下需要我之前我會日積月累。在此之前,即便我只知練劍,請也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