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二、諸流武會

接到父親訃報,二十二歲的坂本龍馬感淚不住,由江戶遙拜故鄉,向天地神明起誓,稱必報此恩。

對於龍馬來說,父親的死乃是一個非常沉痛的打擊。後來在幕末從諸藩的英雄豪傑中脫穎而出,大展身手,以奇想奇策攬盡天下風雲的龍馬,此時表現出令人意外的平凡孝子之態,這或許正是真正的他。

龍馬每天待在千葉武館,足不出戶,拚命練習劍術。他一向喜出行,好新奇,如此閉門不出實在太反常。父親的死,對他打擊巨大。

不久,他便取得北辰一刀流的最高資格——大目錄皆傳,成為桶町千葉的劍術總教頭,此時他年僅二十三歲。

千葉的劍術總教頭,即便在為數不多的江戶劍客當中,也是一個相當榮耀的職位。此時,長州的桂小五郎是麹町齋藤彌九郎武館(神道無念流)的總教頭,土佐的武市半平太也晉陞為京橋蛤仔河岸桃井春藏武館(鏡心明智流)的總教頭。

時下有種說法:位在桃井、技在千葉、力在齋藤。這三家武館在日前以劍術三分天下。而這三家的總教頭日後都成為維新的重要人物,可以說是一種非常奇特的偶然。

這年秋,諸流精選門下劍客,在江戶舉行了兩次比武大賽。

夏末時,千葉重太郎將龍馬叫到房裡,道:「小龍,我有事跟你商量。」

「什麼事?」

龍馬突然躺下,以頭枕手。如今的龍馬越發不懂禮節,日常很少見他跪坐。

「是這樣,」重太郎將兩手放在膝上,端坐,看著躺在地上的龍馬,「自寬永御前比武以來二百年間,江戶各流派的劍術比賽從來不曾間斷。今年在土佐藩山內侯的關照下,比試將再次舉辦。」

「山內侯不是我家主公嗎?」一般藩士在提到自家主公時,肯定要跪坐,但是龍馬依舊枕在胳膊上,說道,「大名關照劍客,這個世道真是變了。那位藩公可是異常乖僻之人。」

「桶町千葉只能派一個人去,為了武館,這場比試無論如何不能輸。是你去呢,還是我去?」

「是啊。」龍馬含糊其辭,然後問重太郎都會有什麼人出場。

「選一百人。」重太郎道,「神道無念流由大師父齋藤彌九郎老人親自出場。」

「齋藤先生是裁判吧?」

「他既是裁判,也參加比試。然而,我們北辰一刀流……」重太郎臉上布滿陰雲。

被人稱為蓋世劍客的總帥千葉周作已經於前年去世,享年六十三歲,而在此之前,長子奇蘇太郎也英年早逝,神田玉池千葉家派出了不到二十歲的三子道三郎。原本道三郎之上還有榮次郎。他功夫了得,被稱為千葉家的小天狗,其單手上段讓全江戶的劍客聞之色變。但是,他很早便將繼承權讓給了弟弟道三郎,自己出仕水戶德川家,在江戶定府任大藩組,俸祿二百石。由於已脫離本家,他無法出場。

「所以總教頭海保帆平出場,對陣齋藤彌九郎先生。」

看重太郎的表情就知道,他認為帆平師父很可能會輸給齋藤彌九郎。海保帆平乃是已故周作弟子中最出色的,多年苦練,品性純良。擁有數千弟子的玉池武館之所以能夠周全運轉,多虧了此人打理有方。他劍術老練,在江戶首屈一指。但是,他應該還不是在千葉周作身後便號稱天下無敵手的齋藤彌九郎的對手。

「說起來讓人不甘心,但是玉池千葉在這次比試中勝出無望了。」重太郎道,「因此只能靠我們桶町千葉。我們若是不奮勇猛進,北辰一刀流定會聲名大跌。」

「言之有理。」龍馬使勁點頭,但他還不明白重太郎到底想說什麼。

「小龍,你不想去?」

「啊……去。」龍馬隨口應道。

重太郎看著躺在地上的龍馬,道:「那……我們桶町千葉就由你出頭。」

「什麼?」龍馬直起身來,問道,「你不去?」

「不去。」

「那不行。」龍馬瞪眼道,「玉池千葉是無計可施,你要是不出場,就沒有千葉的厲害角兒出場了。那才有損千葉的劍名呢。」

「與其輸給人,還不如不出場。反正,桶町北辰一刀流就靠你了。」

此時龍馬的劍術已遠勝重太郎。

龍馬代表桶町千葉,與玉池千葉總教頭海保帆平一起,擔負起守護北辰一刀流之名的使命。他將會和誰對陣,只有到了當天才知道。龍馬心中淡然,靜候比試。

這天幕色初降時,來了一位讓龍馬意外的客人。是長州藩士桂小五郎。此時他是作為麹町齋藤彌九郎武館的總教頭來打探桶町千葉情形的。

他和龍馬在相州三浦半島的山中相遇,展眼已過四載。小五郎今年已二十五歲,仍是個美男子,身形小,卻體壯,眉目冷峻,目光清澈平靜,跟龍馬第一次見到他時相比,簡直就像變了一個人。

龍馬借重太郎的房間招待小五郎。「桂兄別來無恙。」

龍馬依禮和小五郎見過。桂盯著龍馬的臉看了良久,面無表情道:「你變了,可謂風神俊朗。」

龍馬的確與以前大不一樣了,只是自己沒有在意。

「是嗎?」龍馬做出茫然狀,道,「可我並沒有換臉啊。」

「那是當然。」小五郎正色說道,「臉怎麼可能換呢?」

玩笑在桂這裡可行不通。他才華橫溢,但頭腦卻是如此理性,因此無法理解理性之外的趣味。在這一點上,他和龍馬完全相反。龍馬總是憨態可掬,令人捉摸不透。這種表情當然是天生的,但是後來他知道這種天生的表情能夠讓自己在萬事中受益,於是大加利用。可是,他的這種能耐還是不及西鄉隆盛。再後來,和勝海舟一併成為幕府俊才的大久保一翁曾經說道:不管怎麼說,龍馬乃是土佐第一英雄,簡而言之,他是一個讓西鄉隆盛也不敢掉以輕心之人。至少,他給人的印象是比西鄉隆盛要細心。對此順便引用西鄉隆盛本人對龍馬的評價:「天下有志,余皆與交。度量豁達,未見有及龍馬者。龍馬度量之大,不可測也。」既然西鄉有此一說,龍馬的過人之處,就在不可言說之中。

「我說說今日來此的目的。」桂單刀直入。他很少說廢話。「是關於貴武館。」

「你的意思是……」龍馬佯裝糊塗。

桂緊緊盯住龍馬的眼睛,道:「本次比武,貴武館由誰出場呢?」

「這個,」

「大當家出場嗎?」

這好像是桂想知道的。但龍馬並不告訴他。「不知道。」

「聽說貞吉先生染恙。」

「是,大夫是如此說。」

「病就是病,何用大夫說?」聽到龍馬暖昧的說法,桂立下決斷,「那麼是少當家重太郎出場嘍?」

不巧的是,此時千葉重太郎剛巧進來。重太郎是地地道道的江戶武士,天生一副直腸子。「桂先生,抱歉打斷你們的話。這次,我們讓小龍去。」說完,他突然注意到房間里沒有酒,於是慌忙拍拍手,叫道:「這傢伙,真不周到。八寸,八寸。」

他忙叫來八寸讓她準備了酒席。這個年輕人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會表現得非常伶俐。

桂雖然酒量不好,卻喜喝酒。飲酒之後,話也會稍微多起來。五六杯之後,他撇撇嘴道:「坂本君,你可真狡猾。」

此時龍馬正因為重太郎的失策而為難,老老實實地拍了幾下自己的脖子,道:「是我失算。我道歉。軍略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不能將自己的底兒泄露給對方。既已如此,我就得問問貴方的人選了。」

桂想了想,道:「我不能說。」

他的表情告訴龍馬,絕對不說,千斤杠也撬不開他的嘴。

龍馬咧嘴一笑,道:「但你肯定出場。像你這樣的高手如果不出場,齋藤武館搞不好會全軍覆沒。剩下的都是些不足道的小嘍啰。」

「小嘍啰?」桂果然生了氣,「像我這樣的人,齋藤多的是。」

「不妨說來聽聽?」

「齋藤誠助、幾之助、四郎助。」

「都是大當家的家人啊。」

「對,還有島田逸作。」

島田逸作在齋藤門下被人稱為當世的宮本武藏。龍馬至此也就知道了齋藤方的出場人物。

安政四年(1857)十月初三,各流派精選出的劍客一百零四名齊聚江戶鍛冶橋的土佐藩府。龍馬也在其中。劍客、觀戰者和組織者等濟濟一堂,把偌大的一個比武場佔去了一半。

武市半平太沒有出場,他作為藩國劍術教頭石山孫六老人的幹事,忙著照看比武場。

桂小五郎出現在比武場地。他坐在神道無念流劍士席位上,依舊錶情嚴肅。裁判除石山孫六老人之外,還有海保帆平和齋藤彌九郎。這二人在比賽的最後會為了各自流派的名譽而來場比試,這才是今日這場比試的看點。

未幾,藩主山內土佐守豐信正面就座。其下首坐著一排重臣。

周圍人平伏施禮。

龍馬坐在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