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〇、惡人彌太郎

土佐安藝郡有一個井口村。村子位於安藝川中游,在從高知沿著海岸往室戶岬方向八十里之處。此處雖然風景宜人,人卻非常粗蠻,遇事總是訴諸武力。尤其和鄰村土居村因水源發生爭執時,連村長都不顧身份,帶著村民過安藝川夜襲,每年都要來上幾次群毆,儼然打仗。

此處男人不僅擁有過人的膽識與蠻力,還人人有謀略,說話也非常惡毒。「若遭井口鬧,惡鬼也要逃。」井口村的人以出語惡毒聞名,土佐人無不畏之三分。

村裡有父子二人,父親叫彌次郎,兒子彌太郎,二人都是浪人,口碑極差。父子性情暴烈,遇事就罵人,而且一旦開始破口大罵,即便對方當場暈厥,他們也不會住口。在這個土佐人人唾棄的井口村,這二人尚被村民當成毒蟲,其暴烈可想而知。

龍馬從高知出發時,對權平道:「我還沒有去過室戶岬。這次想欣賞那邊風景,沿著海濱前往阿波。」

「要是去室戶,中途你可去一趟井口村,瞧瞧岩崎彌次郎和彌太郎父子。」

權平道。

岩崎家和龍馬家有些牽扯。龍馬雖沒有和他們見過面,但是對他們的事情卻早有耳聞。

「父子二人的口碑極差啊。」

「聽說又被人打得半死不活了,還被關進了郡奉行所的監牢。」

「是兒子彌太郎?」

「不是,是彌次郎,一大把年紀,還不更事。」

原來井口村村長家因事辦宴席,村裡頭面人物都被請去喝酒。彌次郎喝多了,鬧起事來。「不識地下浪人彌次郎嗎?」這是這個老人的口頭禪。

「地下浪人」是只有土佐才有的一種武士等級,鄉士將自己的名位賣給他人,便成為浪人,而常住村中的則被稱為地下浪人。彌太郎家便代代都是地下浪人。地下浪人生活十分貧困,人們稱其為「腰插雙刀的窮鬼」。

彌次郎老人靠著編鳥籠賣維持生計,但架子卻不小。在村長的宴席上因為座次而著了惱,喝醉了酒,便把在座所有人大罵一頓。在場的人一開始還都忍耐,但井口村畢竟是井口村,二十餘人見老人已經爛醉如泥,便用披風蒙頭一頓毆打。彌次郎被打得動彈不得,由村裡的角力手阿八扛回了家。他當然不會就此罷手,難怪有人稱他蝮蛇彌次郎。

第二天,他一點一點爬到村長家門口,像蛇一樣揚起脖子,喊道:「村長,俺來了。你們都出來看看,看看俺的模樣,俺身上有二十多塊青斑。」

原來,在他骨痩如柴且發黃的皮膚上,到處都是淤傷。

旁邊站著彌次郎的老婆美輪,大概是受他之命,拖著一口棺材匍匐在地上。她是個老實本分的女人,險些要哭了出來。

「美輪,別傻愣著,給俺擦好棺材。俺身上疼痛難忍,看來是內臟破裂了,再過不到半個時辰就要死了。俺是被村長殺了的。南無大師遍照金剛啊,俺死之後,要馬上叫回江戶的彌太郎,叫他不要忘了為俺報仇。雖說是地下浪人之子,畢竟也是武士。你告訴他,要讓他把村長和村子裡所有的男人都殺光。」

村長家的門依舊緊閉。不過是酒席間打了架,竟然要把兒子從江戶叫回來,未免過分。其實不過是想勒索點錢,這點事情村長也明白,所以並不理會他。

不久,郡奉行所下級官差由人引路,出來審理這個案件。「岩崎彌次郎,不得放肆。」在這種情況下,按照這一帶的慣例,就借用村長家的院子來審訊。前時在村長家喝酒的村民很快都被叫來,此時村長早已經和他們串通好了。「你們打了他嗎?」

不管官差怎麼問,他們都是眾口一詞:「絕無此事。那晚因為空腹飲酒,彌次郎醉得不省人事,怕是做夢了。」

官差叫來村裡的醫生給他檢查,但是這個大夫心裡也明白,道:「這些瘀痕乃是燒酒飲用過度所致。」

這正中官差下懷,於是他大喝一聲,道:「彌次郎,太沒規矩。在村長家的宴會上喝得爛醉卻不知感激,反而誣陷人打你。是你胡鬧!」

「你這傢伙,收人家錢了吧?」

因為這一句話,彌次郎被關進了大牢。關進去之後,他依舊不改惡態。

「你們等著瞧。我兒子很快就會回來,把整個村子燒個精光。」

龍馬聽說,其子岩崎彌太郎殘酷無情,比其父更甚。於是,一時好奇心大熾,他定要見一見那個彌太郎。

龍馬從高知出發後,於半夜到達了安藝郡郡奉行所所在地田野浦。

田野浦只有兩家簡易的客棧,其中一家兼做公家驛館,老闆利兵衛買通了郡奉行所,做著官家的生意。

龍馬將利兵衛叫到自己房間,問道:「聽說大牢里關著一個叫岩崎彌次郎的井口村地下浪人,現在情形怎樣?」

利兵衛嘆道:「啊,那條蝮蛇。」此人在這一帶真是臭名遠揚。讓人吃驚的是,老闆說,彌太郎也被關進了大牢。

「這我倒沒聽說。只聽說彌太郎在江戶遊學,這麼快就回來了?」

「可不是回來了嘛。」老闆憤憤地說道。在當地,人們對岩崎父子毫無好感。「沿著東海道,一般要花十二三日,他卻一路日夜兼程,花了八天時間便到了大坂,從大坂乘船到阿波,路上盤纏用光了,便風餐露宿,一路乞討,竟然只用了十三天便從江戶回來了。簡直和惡鬼羅剎一般。」

「那不是出於一片孝心嘛。」

「天知道,身體倒結實。」

「這個一片純孝的兒子,怎麼被關進大牢了呢?」

「少爺,孝心也要分場合啊。」利兵衛道,彌太郎回鄉之後便跑遍了全村,徹查當晚情形,然後跑到郡奉行所喊冤。但郡奉行所已經收了村長的好處,根本不理會他。郡奉行所之所以不理會,還有一個原因是彌太郎的訴狀過苛了,他要求放出自己的父親,並將村長及村民都關進大牢。

這話彌太郎也能說出來?村長很是害怕,於是加緊賄賂郡奉行所,彌太郎的境況也就越發糟糕了。

但是彌太郎不示弱,他在郡奉行所往東十餘里西濱一帶路邊的石頭上寫下大字示威:水流急魚不住,政治苛人不就。過了幾天,他又在郡奉行所的門柱上寫下了兩行大字:官以賄賂成,獄以愛憎決。其意是郡奉行所在憑金錢和私情斷案。官差無法,馬上令人擦掉了文字。但是彌太郎依舊不屈不燒。他是個倔脾氣,認準了就絕不回頭。他甚至在郡奉行所的白牆上寫下「官以賄賂成,獄以愛憎決」。

此後,他藏身井口村時被捕,被關到了大牢中。

「不愧是蝮蛇之子。」龍馬感嘆道。據說彌次郎好吃懶做,彌太郎卻尤喜歡讀書。「老闆,不過是要花些錢,你替我周旋周旋,讓我見見他們。」龍馬抓了些錢遞給利兵衛。這種錢當然只是小錢。通過老闆利兵衛塞給牢頭,關在大牢中的人便會受到不同的待遇。「老闆,這是小意思,你先收著。」龍馬又另給了他一些錢。

「這……這麼多……」

都說有錢能使鬼推磨,此話不假,利兵衛馬上雞琢米似的叩謝。當他再抬起頭來時,表情就像是受重恩的譜代家臣般忠誠。「我給您帶路。」

到了郡奉行所,利兵衛先讓龍馬在門前的樟樹下等候,到了奉行所里八方周旋了一陣,再回到門前把龍馬叫進去時,到大牢的那條路上已經沒有了人影。在這種地方,平日書記、審查、管鑰匙的、打手、訊官等人,就像是地獄裡的鬼差般聚在一起,但是此時卻一個人影也無。大牢里也沒有看守。

「利兵衛,你可真有一套。」龍馬深為佩服。

大牢一共一棟三間,朝北,窗子少且不通風,一進去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惡臭。

「您看,在那個角落裡坐著打吨的就是彌次郎。」

「在打盹?」

「我把他叫醒。」

龍馬止住了他。「無妨。等他醒了你就告訴他,坂本權平派人來看過他就行。彌太郎在哪兒?」

「在這邊。」利兵衛將龍馬帶到西側牢中。龍馬在那裡才看到大牢里當班的,但是他扭過頭去,裝著沒看見。

「這就是彌太郎。您只管過去。」

龍馬從柵欄格子往裡一瞧,昏暗中的確有個男人。他盤腿坐在那裡,濃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一看便知不是平凡之輩。

「可是彌太郎?」龍馬問。

他沒答話。他的樣子讓人感覺不像個武士,倒像個盜賊頭目,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鬍子拉碴。

「我是高知城下坂本家的龍馬。你說句話。」

「你就是龍馬?我聽說城下有這麼一個吹牛皮的,你找我有什麼事?」

龍馬心裡很生氣,但是臉上依舊微笑著。「聽說井口村有個叫岩崎彌太郎的惡人,所以特意來到這鄉下大牢一觀。果然不錯,看你那模樣,就知道你是個餓了肚子連老鼠都敢抓來開膛破肚吃掉的傢伙。」

「你放屁!」彌太郎一嘴井口村的髒話。龍馬聽起來有些吃力。「老子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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