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七、惜英雄

一年過去。嘉永七年(安政元年,1854)新年伊始,坂本龍馬二十歲了。龍馬深為感慨。坂本家的鼻涕蟲也到弱冠之年了。他頗為自得。現在他已經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

他從鍛冶橋的藩府搬到了築地的藩府。不僅是他,其他年輕藩士也幾乎都搬到了築地或者品川這兩個級別較低的藩府。這是土佐藩釆取的防備之態,以防黑船再次侵入江戶灣。一方面在這兩個臨海的藩府中安置常駐人員,另一方面得到幕府的許可,在品川修築安防。

從鍛冶橋搬到築地,給龍馬帶來了不便。那就是住的地方離桶町的武館遠了。

「小龍,那可不方便啊。你倒不如住到武館好了。」

聽重太郎這麼說,龍馬便向組頭提出了申請,組頭馬上便答應了。

「好,但一旦有事,你要馬上趕回來。另三日中要有一天住在藩府。如此方可。」

龍馬僅僅是臨時被編入藩中警備隊,況且又不是拿俸祿的劍術諸生,而且還是一個鄉士之子,自家出資來江戶遊學。藩府無法預知其未來會如何,對這種身份的人根本就沒寄多大希望。

龍馬住進桶町的千葉武館,最高興的就是總教頭千葉貞吉。老人自去年夏天開始,身體的狀況便不好,大夫建議他不要再去武館了。

貞吉老人和兄長周作不同,為人非常隨和。最近,他也學兒子重太郎以及門生們對龍馬的稱呼,不叫他龍馬,而叫他小龍。

「小龍,我時日無多了。但即便這樣龍鐘不堪,也會偶有精神的時候,感到自己的身體像年輕時一樣清爽。可笑的是,這種時候都是在晚上。要是你住進來,我就能隨時把你叫到身邊。我想在一年當中把北辰一刀流的真傳傳授給你。」

重太郎當然也很高興,只是佐那子有點怪。當她聽重太郎說龍馬要住進來的消息,不禁拍手叫好,歡喜雀躍。重太郎狠狠地責備了她。但她對龍馬的態度很讓人奇怪。龍馬仔細想了想,好像從薪河岸那件事以來,佐那子對自己便是這種態度。比如,他早晨和她打招呼,佐那子會狠狠將頭扭向一邊。旁邊若有人,她會不得已回個禮,卻顯得十分生疏。

這個佐那子,生恐我髒了她的眼睛似的,即便在家中擦身而過,她也只低著頭匆匆過去。真頭疼。龍馬心裡大感為難。難道她是認為我迷上了青樓女子,甚至答應替人報仇,才瞧不起我了?這可麻煩了,他心想。不管是因為什麼,他都不想成為被女人輕視的男人。或許每個男人都會有這樣的想法,但是從小在乙女的熏陶下長大的龍馬,這種想法尤其強烈。

在龍馬心中,有一位頭戴光環之人,也可以說是一尊觀音像。不知為何,那尊佛像是一個女子。他心中這尊像是與生俱來的,但是對這像進行雕琢,畫上眼鼻,做好衣褶,甚至雕出指甲的那個人,就是龍馬早年唯一的老師乙女。

她是來監視龍馬的,用女子的眼睛監視龍馬,告訴他要變成一個好男人。有時候她會不懷好意地看著他,有時候又會非常寬容地向他微笑。龍馬迷上了她,他只能抱著頭,服服帖帖。

也有讓龍馬為難的事情。這觀音像的長相會與時俱變,不同的時期她會像不同的人。更多的時候,這觀音像像姐姐乙女,有時候會像田鶴小姐。不,不僅是田鶴小姐。最讓龍馬恐慌的,是現在那尊觀音像有點像佐那子。

令龍馬大為恐慌的,就是這件事。他覺得監視自己的那尊觀音像變成了佐那子這個肉身,不懷好意地看著他,讓他束手無策。

去年來港的夷人佩里,正月十四日再次率領艦隊來到江戶灣,強硬地要求幕府答覆他們上次呈遞的國書。各藩的警備隊再次如臨大敵。在黑船離開之前,龍馬只能住在藩府。

二月末,幕府決定開放下田、箱館二港。幕府答覆了佩里的國書之後,龍馬又回到了桶町的武館。

好久沒來武館的龍馬要去向貞吉師父問安,於是去了中庭。在一棵金松樹下,他和佐那子擦身而過。

佐那子眼中掠過一絲驚訝,然後馬上低下頭,但走出兩三步之後,又回頭看。龍馬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有事嗎?」

「這……」佐那子滿臉通紅。她像在拚命忍住,但還是和以前一樣,故意板起臉來,做出不悅的樣子。

「你腹痛嗎?」

「不是,這……」

「肯定是肚子里有蟲子了,熬點葯喝吧。」

「不是,小孩子肚裡才生蟲子呢。」

「大人也會生蟲子,在我老家,有一個叫老源頭的老僕人,都六十多歲了,肚子里還生蟲子呢,很麻煩。」

「我不是老源頭,而且,我不是要和你談蟲子的事。」

「那是什麼事?」

「你的腦袋怎麼了?」

「啊,你是說這個啊。」

龍馬摸了摸自己的頭。他本來是想留總發,但是前額的頭髮長長了,變得像個大芋頭。

髮髻的形狀也和一個月前不一樣了。以前頭髮都從髮髻處垂下,現在都盤了上去,盤成一個很粗的髮髻,看起來很成熟,所以佐那子感到好笑。

「我已經二十歲了。」

「你是到築地藩府弄的?」

「是的,不好?」

「非常……」

「不好?」

「不是,好,但是,你是不是該好好打理呢?我覺得插一個梳子會更好一些。」龍馬的頭髮雖濃密,但有少許紅毛,而且捲曲,再加上他不喜歡把頭髮拉直再盤,前額的頭髮又長得很長,所以看起來竟像個山賊。

「我是因為今天要來武館,特意紮起來,可是……」

「可是怎樣呢?」

「原本剛梳起來的時候,眼睛往上吊著,覺得很難看,所以就用兩個手掌這樣……」說著他便用兩手按住鬢角,道,「弄得蓬鬆了些,所以看著像山賊。」

「但是這樣看起來更強悍,要是替深川的那位姑娘報仇,這打扮很適合呢。」還記著呢。龍馬心想。這便是佐那子一直想說的事吧。

「別再提那事了。」

「你在後悔?」

「不是後悔,只是一提起那事,我就不快。」

「為什麼?」佐那子是想問他為什麼不愉快。她緊緊地盯著龍馬。她的眼神讓龍馬沒法糊弄過去。

「妓女終歸是妓女。」

「也就是說深川的阿冴讓坂本公子您感到不高興嘍?阿冴雖然是妓女,卻立誓要報殺父之仇,難道算不上是個孝女嗎?」

「是孝女。」

「那你為什麼不高興?」

「啊,這個,那是因為……那阿冴其實是個很熱心的女人,她還說要教我做一件事呢。」

「什麼事?」

「男女之事。其實我也早就那麼想了,我已經元服好幾年了,也差不多該學學這種事了。」

「哼!」

「那麼你也是知道這種事的嘍?」

佐那子怒視著龍馬,眼神讓人感到恐怖。

「你要是不知道,就別說話。那種事噁心還是讓人羨慕,我也不清楚。所以我想著,要是學的話,就不讓別的青樓女子教,而讓深川仲町的阿冴教我,但是信夫左馬之助的門人卻去做了她的客人。」

「他們行了男女之事?」

「是的。」

「所以你就嫉妒,甚至不願意去替她報仇了,我說得可對?這就是你被那個叫阿冴的女人迷上的證據。讓我覺得噁心的,就是這一點。」

「哦。」龍馬搖著頭感嘆道,「佐那子小姐果然伶牙俐齒。你就像蘭醫解剖死囚的屍體一樣,說穿了連我自己都不明白的心思。是呀,嫉妒心,這太讓我吃驚了。我原本還以為嫉妒心只是女人才會有的,看來男人也會有。」

他緊緊盯著佐那子。其實在他心裡,並非真的認為自己對那件事的不快是出於嫉妒。佐那子開始不知所措。她沒想到龍馬非但沒有辯解,反而對她的說法表佩服。

「這……」佐那子低下了頭,「我說錯了嗎?」

「不,沒有錯。哈哈,今天聽了你的話,我可長了個心眼兒。」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脖子有點酸,龍馬拍了拍左肩,道,「回頭見。」

說完,龍馬便拔腿走了。佐那子一臉茫然地看著他的背影,心裡尋思,真搞不明白。本以為此人是個嘉落君子,但有時候又會繞圈子,把人弄得雲里霧裡。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呢?

這年三月,龍馬從築地藩府轉移到品川藩府,奉命負責守衛。因為身份只是遊學武生,所以他便自嘲為「雜兵」。

佩里的艦隊還在相州灣。他已經在本月初三於橫濱與幕府會面,約定開放下田和箱館,但不知為什麼依舊不肯離去,將炮口對著陸上,施以無言的威懾。

諸藩的陣地異常緊張。土佐藩留在江戶的人數和兵器都嚴重缺乏,每日都從土佐運來長矛、短槍和馬印等物,當地武士也都陸續來到江戶。

品川藩府的總兵是駐留江戶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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