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隻不知何處的秋蟲凄聲陣陣。在藩府中,雖已是早晨,卻出奇安靜,甚至讓人有一種不祥之感。
「殺人?」龍馬的聲音並不平靜,「殺誰?」
「那人公子也認識。就是在伏見的寺田屋打開我們房門的浪人。真令人討厭。您想想,六羽攢心紋。」
「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我們在參州吉田驛站的茶屋吃年糕時,那人又出現了。」
「對,就是他。」藤兵衛舔了舔下嘴唇,繼續說道,「關於那個浪人,我在伏見的寺田屋跟您說過什麼,您不記得了嗎?」
「抱歉,我不記得了。」
「我記得我說過,那人一定是殺了人之後亡命天涯。」
「你也懂得相面?」
「我們這行當啊。」藤兵衛苦笑道,「要是幹上二十年,人的臉上寫著什麼字兒,即便你不想看,也能看懂。我不是炫耀,還真讓我說對了。好像是六月的某一天。正好是黑船事件時,我去那岡場子溜達。」
「藤兵衛,什麼岡場子?」
「嘿,您連這個都不知道,看來您還真是鄉下來的。」
「你不也是個小偷?」
「等等,我們先不說這些沒用的。我問您,知道吉原嗎?」
「聽說過。」
「這就好辦了。吉原乃是得到幕府許可的風月之所,岡場子則不是,那裡的暗門子多。」
「私娼?」
「可以這麼說。有一次我去那裡,遇見一個姑娘,怪的是,我倆說了一夜話,而沒一起睡。」
「哪裡怪?」
「她太美了。在我們這些地位卑賤的人看來,簡直就是仙女。我於是問她是否生於武家,她一開始遮遮掩掩說不是,後來慢慢地鬆了口,果然如我所猜測。而且她身陷風月還不到一月。」
「我明白了。是這麼回事吧。那女人是來尋仇人的。那仇家,據那女子描述,你認為是我們前日遇見那人。於是,你想讓我替她報仇。雖說是個鄉下武士,這些我還能猜得出。可是,藤兵衛,先別談報仇,重要的是先把那女人的債還了,讓她從了良再說,如何啊?」
藤兵衛說,那女人在深川仲町,藝名小鶴。
她本名阿冴,其父乃是位於京東郊外山科的毗沙門堂皇家寺院的家臣,叫山澤右近。
「原來是公家和尚的手下。」龍馬道。這種寺院不普通。在這種寺院里,由出家的親王當住持,歷代都是由在該寺出家的親王當天台宗首座,可見寺院規格之高。
那山澤右近乃聞名京城的學人,很早就提出尊王賤霸,同原本對政事不以為意的親王和公家貴族聚集在一起,散播「朝廷才是天下之本」之類的言論。這對於幕府,便是破壞家國安定的異端。幕府的京都所司代早就將他定為京城第一危險人物加以留意。前年四月,右近終於在近衛殿側門前被殺。
莫非是所司代的官員所為?公卿們紛紛議論,但事實並非如此,個中真相僅僅是因為個人恩怨。
京城有一個叫信夫左馬之助的,乃是仙台伊達家的浪人。他是反町無格創立的無眼流高手,早就流落到京城,投奔位於柳馬場續小路下的一刀流武館柳心館,陪其門下弟子練習劍術,卻似乎難以為生。不得已,他想到去投奔公家或寺院,謀個職位,於是通過一個在所司代當差的熟人,疏通九條家。但不知為何,山澤右近正好知道此人的底細,道:「信夫左馬之助原本是在奧州仙台殺了人才逃出來的,而且因劍術高明和所司代的官員交好。把這樣的人招進公卿府中,無異於引狼入室、養虎為患啊。」右近雖一大把年紀,依然口無遮攔。他四處散布這樣的言論,終於傳到了左馬之助耳朵里。一天夜裡,左馬之助來到劍友京都奉行所與力渡邊剛藏當差之處,瞪眼道:「我要殺了右近。」
剛藏異常狡猾,沒有說話。在他看來,左馬之助性情稍嫌激烈,而且十幾歲就殺了人,從此亡命天涯。曾經殺過人的人,便總有些與眾不同。剛藏認為,左馬之助定會把右近砍了。但他始終沉默著。
之後,左馬之助便跟蹤右近,跟了好幾天。在四月的一個雨夜,他看到右近從近衛殿出來時,大叫一聲「奸賊,看刀」,一刀便把他砍倒在地。右近當場斃命。那刀法可謂高明之至,頭和身子沒有完全分開,還有一塊皮連著……「藤兵衛,他還真是個高手。」龍馬聽完,兩手抱胸。
總之,阿冴要報仇。
藤兵衛就是想讓龍馬幫那個岡場子的妓女一把,替她報仇雪恨。
「我知道了。」龍馬點了點頭,「替人報仇雪恨,自古就是武士平生夙願。我見了她本人之後再決定是否幫她。」
「多謝。」
「你也是個好事的傢伙啊。」
「實際上我已經替您答應了為她報仇。」
「什麼?」
「我告訴她,我的主人是土佐的坂本龍馬,要想找人替她報仇,您最合適不過。」
「你說我是你的主人?」
「那都無妨。您趕緊準備,我跟您一起去深川。」
二人一起走了出去。
秋高氣爽,江戶上空飄著兩塊厚雲。
「秋天到了啊,公子。」
「不管什麼秋天。到深川就是中午了。那種地方大白天去,無妨嗎?」
「無妨,我們是客人,有什麼?」
龍馬不語,抱著胳膊往前走。藤兵衛說,那個女人有一個十七歲的弟弟,叫市太郎。兩年前姐弟倆就踏上了復仇之路。山澤家的親友都不喜報仇雪恨這種武家人的做法,所以餞別時,只給了二人少許盤纏。
二人就住在深川西町的與兵衛店中,八方打探仇人消息。其間,市太郎得了癆病,為生活所迫,姐姐阿冴只得賣身青樓。
「那,叫什麼來著,那個六羽攢心紋。」龍馬一邊走一邊說道,「信夫左馬之助,他確實在江戶嗎?」
「那都無礙。我安排人查一下,馬上就能知道他在哪裡。」
二人說話間到了深川。此處叫永代寺門前仲町,在深川岡場子中可以說是最華麗之處。除了陪酒的七八十個藝伎,還有六十個妓女。
龍馬將錢交給藤兵衛。二人進了一個叫吉屋的地方。他們的房間在二樓。藤兵衛一直在樓下交涉,就是不上來。他在幹什麼?龍馬剛枕著胳膊躺下,隔扇打開了。「是藤兵衛嗎?」
沒有回答。當龍馬睜開眼睛,一片鮮艷的緋紅和白色映入眼帘。一個女人規規矩矩地將隔扇關上,然後兩手伏地,深深地低下頭,就是不抬起來。龍馬不好意思地揉搓著自己的臉。
「不必多禮。」
他瞧了一眼那個女人。臉皮有些薄,但的確是京都的女子,膚色白晳。就像藤兵衛一再說的,眼睛非常美。
「小女子阿冴。」她既不說自己的藝名,也不使行話,表明她現在不是作為妓女,而是作為山澤右近的女兒與龍馬見面。
「我是坂本龍馬。」
「小女子聽藥店老闆藤兵衛先生說起。」
「聽說你要報仇。」
「是。」
這個女子一看便知性情倔犟,兩眼緊緊盯住龍馬。
「我有些意外。」在武家,如若報了父仇,能到主家邀功請賞,有時還能得到加封。但若是寺院的門人,就沒有這種可能。但儘管如此,這個女人還想要報仇。對於這個女人的內心,龍馬頗為感興趣,也很感動。
「您能幫我嗎?」
「我答應了。不知對方武藝如何,但是我應該對付得了。」
很快就有人端上酒菜,像是藤兵衛吩咐的。龍馬並不讓女人給自己斟酒,自斟自飲了一會兒之後,道:「報仇是可以的。」他情緒漲了些。「可我勸你還是早早脫身。為報父仇而淪落風塵於理不合,令尊九泉之下看到你如今這副樣子也未必樂意吧?」
「因為舍弟患病,小女子是不得已。」
「我只是一介武生,沒有多少銀錢。要多少銀子才能贖身?」
阿冴沒有回答。她許是認為,說也無用。
「九兩夠嗎?要是九兩,我倒帶著。」龍馬把手伸進盤纏袋中摸了摸,這才想到剛才把錢都交給藤兵衛了,只好作罷,臉上浮出憨態。
阿冴笑了起來。「九兩是遠遠……但,小女子也不想公子替我贖身。」
「哦?這倒是,人們都說過於熱心便是別有用心。」
「坂本公子。」
「何事?」
「小女子感激不盡。但我沒什麼可以報答的,所能做的,只有以身相許。」
「那不行。」
「這原是我的行當。」
「我不能如此。家父一再告誡我不能近女色,而我雖聽說過,卻不知道男女之事到底如何。」
「小女子教公子。」
「不。」龍馬滿臉通紅。
「為什麼呢?」阿冴微微歪著頭,故意裝出一副認真的樣子問道,內心卻只覺可笑。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