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一、初出鄉關

一早,坂本家老僕老源頭便來到三小姐乙女房前跪下,滿面喜色,唱戲般喚了一聲「小姐」。

「什麼事?」乙女忙於針黹,並不抬頭。明日,便是府里的小少爺坂本龍馬出發前往江戶修鍊劍術之期。

「奇聞啊,院子里的櫻樹竟開花了。」

「什麼?」乙女在門後笑道,「你老是玩笑。如今才三月中旬,櫻花怎麼會開呢?」

「老僕不敢撒謊,是真的。」老源頭不知為何興奮異常,在門外手舞足蹈起來,「小姐不信,可以出來看看。雖只有一朵,卻讓人眼前一亮咧。」

乙女被老源頭拉到檐下。長天當日,院中櫻樹枝頭赫然盛開著一朵白色小花。這棵櫻樹是坂本龍馬九歲玩鬧時栽下的,至今正好十年。

「果然開了。」乙女讚嘆不已,盯住那朵櫻花。但她很快便心有所悟,大笑起來。她一旦笑起來,便剎不住。老源頭此時總是會添油加醋地給她講一些笑話,什麼馬到橋頭放臭屁,威嚴武士跟著響之類。聽到這種話,她更笑得兩眼翻白,撲倒在榻榻米上,撫著胸,雙腳亂蹬,前仰後合。每到此時,性情嚴肅的長兄坂本權平總會擔心不已,甚至猶豫是否要去叫大夫。

乙女膚色白晳,面若銀盤,可親可愛,只是體形甚壯,足有五尺八寸余。在榻榻米上發笑打滾時,身體沉重,幾乎把榻榻米壓陷下去。她又長得胖,兄長權平和姐姐千鶴於是打趣她說:「真像個門神。」

這話傳了出去,在高知城,上上下下只要一說到「坂本家的門神」,沒有不知道的。然而,乙女雖然體壯,卻行動靈活,劍術也很出色。龍馬的劍術啟蒙老師便是這位大他三歲的姐姐。

「老源頭,你總是這麼無聊。這不是紙做的嗎?」

乙女發現了那朵花其實是紙做的。問起來,才知道笨拙的老源頭為了做這朵紙花,竟整晚不曾睡。乙女大感有趣,卻突然止笑,她早已熱淚盈眶了。

聽說龍馬就要出發前往江戶,人們紛紛前來祝賀。因此,位於高知城下本町一丁目的坂本府,一大早客人便絡繹不絕。

向龍馬之父坂本八平和嫡兄權平致完賀詞,客人必然都會來到這家排行最末的小姐乙女房中,說同樣的話。

「小姐,小少爺走後,您不免孤單。」

「哪裡,我才不會,身邊沒了這個小鬼頭,我落得清凈呢。」

其實這不過是嘴上說說罷了。龍馬十二歲時,母親幸子便去世了。雖然乙女只比龍馬大三歲,卻從小手抱肩背,哄他入睡,直到他長大成人。對龍馬,她的感情就像母親對待兒子,或許有過之而無不及。

幼年的龍馬極讓人操心。和坂本家有著三十年交情的雜貨鋪店主阿彌陀佛,是本地天生異相的老人,說話從不遮遮掩掩。「長成不易啊。說出來不怕得罪人,這位少爺,從小就尿床,真是了不得……」

這話一點不假。龍馬到十二歲時還改不了尿床的毛病,鄰家頑童都笑話他是「尿床精」。龍馬從小不擅逞強,被人這麼取笑,並不敢還口,只會獨自哭泣。他偶爾也會跟著頑童們到附近築府的河邊玩耍,卻每每被戲侮,一路哭回家,涕淚橫流,兩三條街不止息。對這位「坂本家的鼻涕蟲」,連城外百姓也無不知曉「大名」。也不知道為什麼,龍馬到了十二三歲時,還總拖著兩掛鼻涕。

高知城中,藩內上層武士的子弟會到上町島崎七內的學堂上學,中下層武士的子弟則大多去車瀨池次作或大膳町楠山莊助的學堂。龍馬上的就是楠山學堂。

自從上學,龍馬幾乎天天哭著回來。即便先生教幾個字,就憑龍馬這腦袋瓜子,似乎很難記住。終於,在一個雨夜,楠山莊助來到坂本府上,說道:「這孩子實在教不了。不才認為您還是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府上自為教養為好。」龍馬就這樣被先生拋棄了。一般這種學堂里的老師都是年過半百的老先生。這樣的老先生都甩手不管,堪稱坂本家的恥辱了。龍馬之父坂本八平長嘆道:「逆子啊!這孩子難道是我坂本家的累贅嗎?」

權平此時也是一臉無奈,只有乙女咧嘴笑道:「不,龍馬不會成為不走正道的廢物。說不定他會揚名天下。」

「就這個尿床的傢伙?」

「正是。」乙女對龍馬寄予厚望。

龍馬呱呱落地時,背上長滿捲毛。八平乃豪爽漢子,看到這個很覺詫異。「這孩子真怪,又不是馬,背上怎會長著馬鬃?」於是,他便給孩子取名龍馬,還頗為得意,但幸子當時卻有些擔心,道:「說不定是貓兒投胎。」幸子回憶說,她懷孕時,寵養的一隻公貓依戀主人,常爬到她肚子上來。「嘿。不是馬就是貓,這可有點危險了。馬則有千里馬的說法,貓有何說頭?對了,偷食貓。龍馬是馬是貓呢?」

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發現龍馬是一個愚笨的孩子,於是他是駿馬的說法便無聲無息了。權平如是道:「果然是只貓。看他這愚笨模樣,或許連只偷食貓都做不成。」

但乙女並不這麼想。雖說龍馬尿床、整日流鼻涕,學問又不好,但孩子是自有秉性的。不知是否愛弟心切,她每每看到龍馬,總能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種大智若愚的氣派。乙女把想法告訴兄長權平,當時正是申時,權平正在喝粥,一聽幾乎噴飯。「乙女,你瘋了?他算大智若愚?他根本就是傻頭傻腦。」

「但是我總覺他的眼神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那小子遺傳了父親的近視。我這麼說是有根據的,他看遠處時,總是眯起眼。」

「是會眯起眼,但絕不是近視。」

「是近視!」

雖然權平堅持己見,但在乙女看來,龍馬眯眼遙望著的,是只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世界。

除了乙女,還有一個人強烈支持龍馬,他便是性喜玩笑的老源頭。只要乙女和龍馬有事,這位老僕總站在他們一邊。「小少爺肯定會有出息。雖然如今是個鼻涕蟲,但長大之後,肯定能成為天下第一劍客。」老源頭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龍馬左腕有一塊一寸見方的痣。他聽相士說過,腕上有這種痣的人,只要學劍,定能風雲一世。

「你是聽誰這麼說的?」

「我老頭子是從一個比佛祖還厲害的人那裡聽來的。」

「這人也在城下?」

「就住在帶屋町。」

「是阿彌陀佛老頭?」

正是前邊所說那位雜貨鋪的老闆。這位老人本名須崎屋吉兵衛,歸隱之後,才自號阿彌陀佛。可不能小看他說的話。乙女開始相信阿彌陀佛的預言是在龍馬十四歲時。少年龍馬跟隨築府小栗流的日根野辯治學劍以後,突然有了很大的轉變,甚至連樣貌都變了。

小栗流日根野辯治的武館位於流入浦戶的潮江川旁。隔川便是真如寺山,是城池附近屈指可數的秀麗所在。日根野辯治乃是本地首屈一指的高手,也精通柔道。小栗流的刀法原本便糅入了柔道和拳法,所以練習頗為辛苦。習武時,若弟子出手輕,師父便會罵道:「這種打法,連只黃鼠狼都砍不死。看我的!」說畢拿起竹刀,蹲好馬步,飛快砍向對方頭部。「看見了?用腰勁。」

被打的人卻受不了。雖然戴著面罩,但竹刀一擊,勁道直透腦門,有的人便鼻頭一酸,頭暈目眩,撲地倒下。少年龍馬自然也挨了不少打。

龍馬入門一月之後,師父緊緊地盯著他,說道:「小子,奇怪啊。」其狀令人生畏,他卻不說緣故。

龍馬天天帶著行頭去築府,然後回到本町一丁目家中。乙女總是翹首等他回來,然後敦促他到院中練劍。這是每天的功課。而且,還得再次戴上護具。乙女此時顯出武家女兒的風範,把手巾卷到高島髻上,帶子束袖,舉刀便砍。「龍馬,接招!」乙女讓龍馬照當天所學的招數打。「不要小瞧女子。」

龍馬哪敢小瞧她。不管龍馬出何招,這個野姑娘總是能接住,把龍馬的竹刀挑開。有幾次,龍馬被乙女推到院子里的水池中。龍馬好不容易爬出來,乙女又迅速將其推下去。一日,父親八平實在看不下去,責備道乙女,「不得過分。」

「不。」乙女撅起小嘴,模樣令人生憐,「有何不可?龍若有雲雨相助便能升天。我想給龍馬澆澆水,看他是不是一條真龍。」

「傻閨女,父親不是心疼龍馬。為父擔心你這麼潑辣,以後怕找不到婆家。」

三個月彈指過去,這天日根野辯治又和往常一樣盯著龍馬,道:「實在怪哉。」見龍馬納悶,日根野道:「小子變了,和剛入我門時判若兩人。有個詞兒叫重生,世上果然有這種事。」

龍馬的確就像變了一個人,臉變得有稜有角,個子也如竹子拔節般,到今春,他躥到了五尺八寸,儼然一個偉丈夫了,以致走在大街小巷時,總能讓人駐足回望。

「他就是坂本家的那個鼻涕蟲嗎?」在路上與之擦身而過的人,有的甚至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有乙女知道,龍馬還有一個沒有改掉的老毛病。那就是即便到別家去赴宴,也總是掉飯粒。原本有這毛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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