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十章 昆艷

天色將晚,暑氣隱隱退卻,涼風如玉而至,漸漸清涼,倒也愜意。如懿抱著璟兕與皇帝一同用膳。

皇帝見了如懿,便伸手挽了她一同坐下。皇帝才要側身,不覺留駐,在她鬢邊輕嗅流連,展顏笑道:「今日怎麼這樣香,可是用了上回西洋送來的香水?」

如懿輕俏一笑:「一路過來荷香滿苑,若說衣染荷花清芬,倒是有幾分道理。」

容珮在旁笑得抿嘴:「回皇上的話。皇后娘娘總說那西洋香水不易得,皇上除了給太后和幾位長公主,滿宮裡只給娘娘留了兩瓶,娘娘倒不大捨得用它呢。倒是皇上上回送來的西洋自鳴鐘,娘娘喜歡得緊,只是如今怕吵著五公主,也收起來了。」

皇帝笑道:「如懿如懿,你也真是小氣。什麼好的不用,都收著做什麼?」

如懿笑吟吟睇著他:「知道皇上心疼璟兕,但凡好的,臣妾都留給璟兕做嫁妝吧,到時候皇上便說臣妾大方又捨得了。」

容珮亦笑:「皇后娘娘別的小氣,可皇上為娘娘親制的綠梅粉,皇后娘娘最是捨得,每日必用無疑。」

皇帝旋即明白,撫掌道:「是了。你一向喜愛天然氣味,所以連宮中制香也不甚用,何況西洋香水。」他撇嘴,眼底含著一抹深深的笑意,「原來朕賞錯了人,反倒錯費了。」

如懿搖首長嘆:「可不是呢。臣妾心裡原是將一番心意看得比千里迢迢來的西洋玩意兒重得多了。」

說罷,二人相視而笑。

皇帝罷手道:「都做額娘的人了,還這般伶牙俐齒。朕便找個與你性子相投的人來。」

李玉忙到:「回皇上皇后的話,忻嬪小主已在外候著了,預備為皇上皇后侍膳。奴才即刻去請。」說罷湘妃竹簾一打,只見一個玲瓏嬌小的女子盈盈而入,俏生生行了禮道:「皇上萬福金安,皇后娘娘萬福金安。」說罷又向著如懿行大禮,「臣妾忻嬪戴氏,叩見皇后娘娘。」

如懿見她抬頭,果真生得極是妍好,不過十六七歲年紀,眉目間迤邐光耀,肌映晨霞,雲鬢翠翹,一顰一笑均是天真明媚,嬌麗之色便在艷陽之下也唔半分瑕疵。她活像一枚紅兒飽滿的石榴子,甜蜜多汁,晶瑩得讓人忍不住去親吻細啜。宮中美人雖多,然而,像忻嬪一般澄澈中帶著清甜的,卻真是少有。

如懿便含笑:「快起來吧。在外頭候著本就熱,一進來又跪又拜,仔細一個腳滑跌成個不倒翁,皇上可要心疼了。」

忻嬪一雙眸子如暗夜裡星光璀璨,立即笑道:「原來皇后娘娘也喜歡不倒翁。臣妾再家時收了好些,還有無錫的大阿福。臣妾初初入宮,想著宮裡什麼都有,所以特備了一些打算送給十二阿哥和五公主呢。」

如懿聽她言語俏皮,雖然出身大家,卻無一點兒嬌矜之氣,活潑爽快之餘也不失了分寸。又看她侍奉膳食時笑語如珠,並無尋常嬪妃的拘謹約束,心下便有幾分歡喜。

一時飯畢,皇帝興緻頗好,便道:「圓明園中荷花正盛,讓朕想起那年去杭州,未曾逢上六月荷花別樣紅,當真是遺憾。」

忻嬪接過侍女遞上的茶水漱了口,乖巧道:「臣妾碎阿瑪一直住在杭州,如今進了圓明園,覺得園子里兼有北地與南方兩樣風光,許多地方修得和江南風景一般無二,真正好呢。」

如懿笑道:「忻嬪的阿瑪是閩浙總督,一直在南邊長大,她說不錯,必然是不錯的。」

彼時小太監進忠端了水來伺候皇帝洗手,便道:「奴才今兒下午經過福海一帶,見那裡荷花正開得好呢,十里荷香,奴才都捨不得離開了。」

皇帝拿帕子拭凈了手,起身道:「那便去吧。」

福海邊涼風徐至,十里風荷如朝雲緩緩,輕曳於煙水渺渺間,帶著水波茫茫清氣,格外涼爽宜人。

皇帝笑道:「不是朕寵壞了忻嬪,是她的確有可寵愛之處。」

如懿含笑道:「若說宮中嬪妃如繁花似錦,殷紅粉白,那忻嬪便是開得格外清新俏麗的一朵。」

皇帝笑著握住她的手:「皇后的比方不錯,可朕更覺得忻嬪的性子如涼風宜人,拂面清爽。」

如懿逗弄著乳母懷中的璟兕:「皇上這句可是極高的褒獎,真要羨煞宮中的姐妹了。」

皇帝笑嘆著揉了揉眉心:「這些日子為江南水災之事煩惱,也幸得忻嬪言語天真,才讓朕高興了些。朕也想皇后方才的比方來說忻嬪實在不夠出挑,可若真論出挑,宮中性子對別緻的卻是舒妃,如翠竹生生,寧折不彎……」皇帝話未說完,自己的神色也冷了下來,擺手道:「罷了,不說她了。這麼傲氣本不是什麼好事。」

忻嬪轉過頭,鬢邊的碎珠流蘇如水波輕漾,有行雲流水般的輕俏,她好奇道:「舒妃是誰?怎會有女子如翠竹?」她見皇帝臉色不豫,很快醒神,脆生生笑道:「其實太過傲氣有什麼好,譬如翠竹,譬如梅花,被積雪一壓容易折斷,換作臣妾呀,便喜歡做一枝女蘿,有喬木可以依託便是了。」

如懿聽忻嬪說得無憂無慮,驀然想起前人的詩句:女蘿附松柏,妄謂可始終。大概世間許多女子的夢想,只是希望有喬木松柏般的男子可以依託始終而已吧。

皇帝笑著捏一捏忻嬪紅潤的臉,笑道:「朕便是喜歡女蘿的婉順。」

朝蕣玉佩迎,高松女蘿附。如懿低下頭來,看著荔枝紅纏枝金絲葡萄紋飾的袖口,繁複的金絲刺繡,纏繞著紫瑛與淺綠瑩石密密堆砌三寸來闊的葡萄紋堆繡花邊。那樣果實累累的葡萄,原來也有著最柔軟的藤蔓,才能攀援依附,求得保全。她微微一笑,凝視著十指尖尖,指甲上鳳仙花染出的紅痕似那一日春雨舒和的火色,紅得刺痛眼眸。

她想,或許她和意歡這些年的親近,也是因為彼此都不是女蘿心性的人吧。

如懿知道皇帝心中介懷,也不順嘴說下去,便指著一叢深紅玫瑰向璟兕道:「玫瑰花兒好看,又紅又香,只是多刺,璟兕可喜歡么?」

皇帝伸手撫著璟兕的臉龐,疼惜道:「身為公主,可不得像玫瑰一般,沒點兒刺兒也太輕易被人折去了。」

忻嬪正折了一枝紫薇比在腮邊,笑道:「公主還沒長成,皇上就先怕被惜花人采折了呢,可真真是阿瑪最疼女兒啊。」

如懿見她言語毫無心機,便也笑道:「你在家時,你阿瑪一定也最疼你。」

忻嬪滿臉驕傲:「皇后娘娘說得對極了!阿瑪有好幾個兒子,可是卻最疼臣妾,總說臣妾是他的小棉襖,最貼心了。」

如懿故意撲一撲手中的刺繡玉蘭葉子青羅扇,扇柄上的杏紅流蘇垂在她白皙的手背上像流霞迷離。她仰面看天嘆道:「難怪了。如今正值盛暑,忻嬪你的阿瑪熱得受不了小棉襖了,便只好送進宮來了。」

忻嬪臉上紅霞飛轉,「哎呀」一聲,躲到皇帝身後去了,片刻才探頭道:「皇后娘娘原來這麼愛笑話人。」

正說笑著,只聽雲間微風過,引來湖上清雅歌聲,帶著青萍紅菱的淡淡香氣,零零散散地飄來。

那是一把清婉遏雲的女聲,曼聲唱道:「裊晴絲吹來閑庭院,搖漾春如線。停半晌整花鈿,沒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雲偏。我步香閨怎便把全身現。」

這歌聲倒是極應景,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極目望去,之間菰葉叢叢,蓮葉田田,舉出半人高的荷枝殷紅如劍,如何看得見歌者是誰。唯有那拖得長長的音調如泣如訴,彷彿初春夜的融雪化開,檐頭叮噹,亦似朝露清圓,滾落與蓮葉,墜於浮萍,更添了入暮時分的纏綿和哀怨。

芙蕖盈芳,成雙的白鷺在粼粼波光中起起落落,偶爾有鴛鴦成雙成對悠遊而過,綿綿的歌聲再度在碧波紅蓮間縈迴。

皇帝似乎聽得入神,便也停下了腳步,靜靜側耳細聽。

黃昏的流霞鋪散如綺艷的錦,一葉扁舟於潺潺流水中划出,舟上堆滿荷花蓮葉,沐著清風徐徐,淺淺劃近。一個身影纖纖的素衣女子坐在船上,緩緩唱道:「沒亂里春情難遣,驀地里懷人幽怨。則為俺生小嬋娟,揀名門一例、一例里神仙眷。甚良緣,把青春拋的遠!俺的睡情誰見?則索因循靦腆。想幽夢誰邊,和春光暗流轉?遷延,這衷懷那處言?」

這一聲聲女兒心腸既艷且悲,如訴衷腸,且那女聲清澈高揚,飛旋而上,如被流雲阻住,凄絕纏綿處,連禽鳥無知也難免幽幽咽咽,垂首黯然。

如懿隱隱聽得耳熟,已然明白是誰。轉首卻見皇帝臉龐的稜角因這歌聲而清潤柔和,露出溫煦如初陽般的笑意,不覺退後一步,正對上隨侍在皇帝身後的凌雲徹懂的眼。

果然,凌雲徹亦猜到了那人是誰,只是微微搖頭,便垂眸守在一遍,彷彿未曾聽見一般。

如懿的嘴角微沉,神色便陰了下去。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聲里,璟兕雖年幼,亦止了笑鬧,全神貫注地聽著。一曲罷了,忻嬪忍不住拍手道:「唱得真好!臣妾在江南聽了那麼多崑曲,沒有人能唱得這般情韻婉轉,臣妾的心腸都被她唱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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