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九章 初老

玫嬪的喪禮辦得極為草草,沒有追封,沒有喪儀,沒有哀樂,更沒有葬入妃陵的嘉遇,白布一裹便送還了母家。皇帝不過問,太后亦當沒有這個人,彷彿宮裡從來就沒有過玫嬪,連嬪妃的言談之間,也自覺地掩過了這個人存在的痕迹。

倒是數十日後,與如懿一起時,皇帝才淡淡問起:「那日送鴆酒,聽說皇后親自去了,玫嬪對你說了什麼?」

如懿坐在曝光晴明底下,拈著一枚白玉棋子,專心於棋盤之上,不以為意道:「姐妹一場,終究得去送一送,玫嬪倒是說了幾句,但都是瘋話,不值得臣妾入耳,更不值得皇上入耳。」

皇帝含了若有若無的笑意:「瘋話也是人話,說給朕聽聽。」

如懿支著腮,思忖片刻,鄭重其事地下了一枚子,方才鬆了口氣道:「玫嬪想知道,當年她死去的孩子長得什麼模樣?」

靜室內幽幽泛著微涼,角落裡放著一尊鎏金龍鼎爐,毓瑚捻著尺余長的細金箸,熟練撥弄中爐內淺銀色的細灰,又撒落一把龍涎香,香料燃燒,不時發出輕微的「噼啪」之聲,越發襯得四周的空氣安靜若一潭碧水,皇帝道:「只是這樣?」

如懿揚起眼眸,平視著皇帝:「對於一個母親來說,沒能見到自己的孩子一面,是最大的缺撼,足以抱憾終身。」

墨玉的棋子落下時有裊裊餘音,皇帝噓一口氣:「你告訴她了?」

如懿的目光微有悲憫:「這是她最後的心愿。」

皇帝微涼的手指像帶著微濕的水汽,撫過她的手背:「皇后慈悲。」

如懿有難以言說的心緒,細細辯來,居然是一種畏懼:「是皇上慈悲,玫嬪自裁,皇上並未牽連她家人。」

皇帝的口氣淡得如一抹雲煙:「她也是一時糊塗。」

隱忍已久的哀涼如涌動於薄冰之下的冷水,無法靜止。如懿只覺得齒冷,那種涼薄的心境,如山巔經年不散的濃霧,陰翳成無法穿破的困境,她終於忍不住道:「是。與其一世再這麼糊塗下去,還不如自己了斷了自己,由得自己一個痛快。」

如此寥寥幾語,兩人亦是相對默然了。殿中紫檀架上的青瓷闊口瓶中供著一叢叢茶蘼,雪白的一大蓬一大蓬,團團如輕綿的雲,散著如蜜般清甜的雅香,垂落翠色的陰涼。置身花葉之側,相顧無言久了,人也成了花氣芬氳里薄薄的一片,疑被芳影靜靜埋沒。幸好,意歡誕育的消息及時地拯救了彼此略顯難堪的靜默。李玉喜滋滋地叩門而入:「皇上大喜,皇后娘娘大喜,舒妃小主生了,是個阿哥!」

皇帝喜悅表情後有一瞬的失望:「是個阿哥?」

如懿及時地捕捉到了這一微妙的變化,笑道:「皇上跟前如今只有一個四公主,一定盼著舒妃生一個和她一般玲瓏剔透的公主吧?其實阿哥也好公主也好,不都是皇上的骨血么?」

皇帝笑笑道:「甚好,按著規矩賞賜下去吧,叮囑舒妃好好兒養著。朕和皇后晚上再去瞧她。」

李玉答應著,滿面堆笑地下去了。

如懿輕聲道:「皇上不高興?」

棋盤上密密麻麻落滿黑子白子,皇帝懶懶地伸手撫過:「沒有。皇后多思了,只是有了那麼多阿哥,又添上一個,沒有從前那般歡喜罷了。」

彼時如懿與皇帝尚未踏足儲秀宮,太后已經由福珈陪著去看了新生的十阿哥,歡喜之餘更賞下了無數補品。其中更有一支千年紫參,用香色的宮緞精緻地裹在外頭,上面刺繡著童子送春來的煩瑣花樣,足有小兒手臂粗細,就連參須也是纖長飽滿的——自然是紫參中的極品了。恰好嬪妃們都在,連見慣了人蔘的玉妍亦連連嘖嘆:「太后娘娘的東西,隨便拿一件出來便是咱們沒見過的稀罕物兒。」

福珈笑道:「可不是!這也算咱們太后壓箱底的寶貝之一了,還是舊年間馬齊大人在世的時候孝敬的。太后一直也捨不得,如今留著給舒妃小主了。」

意歡自然是感謝不已:「太后,臣妾年輕,哪裡吃得了這樣的好東西。」

太后笑嘆著慈愛道:「自孝賢皇后去世後,皇帝一直鬱鬱不樂。你誕下皇子,這樣讓皇帝高興的事,哀家自然疼你,且你生這個孩子受了多少的辛苦,臨了生了,肚子里孩子的胞衣又下不來,硬生生讓接生嬤嬤剝下來的,又受了一番苦楚,哀家疼你,更是疼皇帝和皇孫。」

意歡抱著懷中粉色的嬰兒,彷彿看不夠似的:「只要孩子安好,臣妾怎麼樣都是值當的。」

嬪妃們見太后如此看重,愈加奉承得緊,儲秀宮中一片笑語連綿。

待回到自己宮中,嬿婉才沉下臉來,拿著玉輪慢慢地摩挲著臉頰,一手舉著一面銅鎏花小圓鏡仔細端詳著,不耐煩道:「陪著在那兒笑啊笑的,笑得臉都酸了,也不知道有沒有長出細紋來。」

瀾翠正蹲在地上替嬿婉垂著腿,忙笑著道:「怎麼會呢?小主年輕貌美,哪像舒妃在坐蓐,眼浮面腫,口歪鼻斜的。」

嬿婉丟下手裡的小鏡子,懶懶道:「舒妃哪裡有你說的那麼丑,本宮看她除了頭髮少些,也沒什麼大礙啊!」

瀾翠不敢接嘴,卻是春嬋進來道:「小主,田嬤嬤來了。」

嬿婉神情一變,忙斂容正色道:「請她進來。」

田嬤嬤是個半老的婆子,穿了一身下人的服色,打扮得倒也乾淨,一看就是在宮裡伺候久了的嬤嬤。十分世故老練,只是一笑起來,那笑容便能膩死個人。

嬿婉見她進來,倒也不急著說話,由著瀾翠給田嬤嬤搬了張小杌子坐下,自已慢慢喝下了一碗冰豆香薷飲,才閑閑道:「如今天熱了,不喝點子解暑消悶的東西,心裡總是悶得慌。」

田嬤嬤忙同賠著笑臉道:「令妃娘娘說得是,這過日子誰沒點兒悶著憋屈著的時候呀,奴婢這不就給您送痛快來了么?」

嬿婉的表情有些不大舒服:「舒妃不知道?」

田嬤嬤信心滿懷:「這個自然,女人生下孩子之後,總得一刻鐘到半個時辰的工夫,這胞衣才會娩出來。奴婢便假稱舒妃小主的胞衣脫不下來,時辰未到就硬生生探手到宮體里給她硬扯了下來。」她得意地擺弄著右手道,「這一扯呀,手法可輕可重,奴婢的手一重,便是傷著宮體了,舒妃小主生下了十阿哥是她的福氣,可再要生育,那便是再也不能了。」她說罷,眼巴巴地瞧著嬿婉,諂媚地笑,「這一切神不知鬼不覺的。小主的吩咐,奴婢做得還好么?」

嬿婉強忍著噁心與害怕,點點頭:「做得是不錯。可接生的嬤嬤不只你一個,還有太醫在,你是怎麼做到神不知鬼不覺的?」

田嬤嬤得意道:「人雖多,但奴婢是積年的老嬤嬤了,論起接生來,誰的資格也比不過奴婢。奴婢說的話,他們都得聽著,都信。且太醫到底是男人,雖然伺候在旁,卻不敢亂看的,小主放心就是。」

嬿婉這才笑了笑,示意瀾翠取出了銀票給她:「三百兩銀票,你收好了。」

田嬤嬤笑得合不攏嘴,忙不迭將銀票仔細疊好收進懷裡。

嬿婉惋惜地搖搖頭,撩撥著凍青釉雙耳壺扁瓶中一束盛開的雪白茶蘼,那香花的甜氣幽幽纏繞在她纖纖素手之間,如她的神情一般,「只是舒妃到底有神氣,十阿哥平平安安,全須全尾地生下來了。」

「不能不生下來,那麼多太醫和嬤嬤在,又有太后萬全的囑咐,小主便容她一回吧。」田嬤嬤笑得有十足的把握,「只是生下來了,養不養得大還是一說呢。舒妃小主有孕的時候腎氣太弱,生的若是個公主還好,可是個阿哥,那就難了。」

嬿婉眼中微微一亮,不動聲色道:「真的難?」

「真的難!」田嬤嬤會心一笑,「那奴婢不擾小主歇息,先告退了。」

嬿婉凝視著田嬤嬤離去的背影,冷冷地笑了笑,任由微紅的燭光照耀著她恬美容顏。

日子平靜地過去,彷彿是隨手牽同的大片錦緞,華美絢爛又乏善可陳。

玫嬪蕊姬與慶嬪纓絡的事彷彿也一頁黃紙,揭過去也便揭過去了。太后依舊是慈寧宮中頤養天年的太后,皇帝依舊是人前的孝子皇帝,連慶嬪身體見好後都依舊得寵,一切彷彿都未曾改變。唯一美中不足的是,意歡這一生生育到底傷了元氣,頭髮也沒長回來多少。皇帝雖然常常去看望意歡和新生的十阿哥,並且囑咐了太醫仔細治療脫髮之首,但甚少再傳她侍寢。意歡將何首烏湯一碗碗地喝下去,效果也是若有若無的,幸好她一門心思都在孩子身上,得閑便整理皇帝的御詩打發時日,倒也不甚在意。

而十阿哥彷彿一隻病弱的小貓,一點點風涼雨寒都能惹起他的不適,扯去意歡所有的心血精力,但,這也不過是漫長年歲里小小的波瀾而已。日子就這樣平靜祥和地過著,彷彿也能過到天荒地老去,然而,打破這平靜的,是平常而又不平常的一夜。

作為一個陪著同一個男人從少年同眠到中年的女人,如懿是難以忘卻這特殊的一次的。

養心殿中小小一雙紅燭的火光跳躍著,照得雙眼發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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