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 玫凋(上)

人後不防時,如懿便召來了江與彬問起意歡的身體。

江與彬說起來便很是憂慮,道:「舒妃娘娘有身孕後一直有嘔吐害喜得癥狀,嘔吐之後便有胃疼,這原也常見。為了止胃疼,醫治舒妃娘娘的太醫用的是硃砂蓮,算是對症下藥。硃砂蓮是一味十分難得的藥材,可見太醫是用了心思的,這硃砂蓮磨水飲服見效最快,卻也傷腎。且舒妃娘娘越到懷孕後幾個月,水腫越是厲害,微臣看了藥渣中有關木通和甘遂兩味葯,那都是瀉水除濕熱的好葯,可卻和硃砂蓮一樣用量要十分精準,否則多一點點也是傷腎的。舒妃娘娘常年所服的坐胎葯,喝酒了本來會使腎氣虛弱,長此以往,也算是積下的舊病了。有孕在身本就耗費腎氣,只需一點點葯,就能使得腎虛脫髮,容顏毀損,一時間想要補回來,卻也是難。」

如懿聽了他這一大篇話,心想一點點沉下去:「你的意思,替舒妃診治的太醫是有人指使?」

江與彬思慮再三,謹慎道:「這個不好說,用的都是好葯,不是毒藥,但凡是葯總有兩面,中藥講求君臣互補之道,但是在烹煮時若有一點兒不當,哪怕是三碗水該煎成一碗被建成了兩碗,或是煎藥的時間長或短了,都必然會影響藥性。」

如懿沉吟道:「那舒妃的頭髮若要漲回來,得要多久?」

江與彬掰著指頭想了想:「少則兩三年,多則五六年。」

如懿無奈,只得問:「那對孩子會不會有影響?」

江與彬道:「一定會。母體腎氣虛弱,胎兒又怎會強健?所以十阿哥在腹中一直體弱,怕是得費好大的力氣保養。只是,若生下來了,能得好好兒調養,也是能見好的。」

如懿扶著額頭,頭痛道:「原以為是昔年坐胎葯之故,卻原來左防右防的,還是落了錯失。」

江與彬道:「坐胎葯傷的是根本,但到底不是絕育的葯,只是每次侍寢後用過,不算十分厲害。女子懷胎十月,腎氣關聯胎兒,原本就疲累,未曾補益反而損傷,的確是雪上加霜,掏空了底子。再加上微臣在山東境內腹痛腹瀉,耽擱了半個多月才好,也實在是誤了醫治舒妃娘娘最好的時候。」

如懿眉心暗了下去:「你也覺得你在山東的病不太尋常?」

江與彬頷首:「微臣細細想來,似乎是有人不願意微臣即刻趕回宮中,而愉妃娘娘因為五阿哥的身子不好,一時顧不上舒妃娘娘,那些湯藥上若說有什麼不謹慎,便該是那個時候了。」

如懿閉上眼睛,暗暗頷首:「本宮知道了。」她微微睜開雙眼,「對了,聽愉妃說起玫嬪的身子不大好,是怎麼了?」

江與彬道:「玫嬪小主從那時懷胎生子之後便傷了身體,這些年雖也調養,但一來是傷心過度,二來身子也的確壞了,微臣與太醫們能做的,不過是努力盡人事罷了。」

如懿心頭一悚,驚異道:「玫嬪的身子竟已經壞到這般地步了么?」

江與彬悲憫道:「是。玫嬪小主底子里已經敗如破絮,從前臉色還好,如今連面色也不成了。微臣說句不好聽的,怕也就是這一兩年間的事了。只是玫嬪要強,一直不肯說罷了。」

思緒靜默的片刻里,忽然想起玫嬪從前嬌艷清麗的時候,一手琵琶聲淙淙,生生便奪了高晞月的寵愛。從前,她亦是滿庭芳中佔盡雨露的那一隻,到頭來曇花一現,這一生最美好的時光,便那樣匆匆過去了,留著的,不過是一個慘敗的身體和一顆困頓不堪的心。

如懿雖然感嘆,卻無傷春悲秋的餘地,第二日起來,整裝更衣,正要見來請安的合宮嬪妃,驟然聞得外頭重物倒地的悶聲,確實忙亂的驚呼:「慶嬪!慶嬪!你怎麼了?」

如懿霍然站起,疾步走到殿外,卻見慶嬪昏厥再地,不省人事。她定了定神,伸手一探慶嬪鼻息,即刻道:「立刻扶慶嬪回宮,請齊太醫去瞧,眾人不得打擾。」

眾人領命而去,忙抬了慶嬪出去。

如懿立刻吩咐:「三寶,先去回稟皇上,再去查查怎麼回事。」

到了午後時分,江與彬提了食盒進來,笑吟吟道:「惢心在家無事,做了些玫瑰糕,特來送與皇后娘娘品嘗。」

如懿惦記著慶嬪之事,便道:「你來得正好。正要請你回太醫院去,瞧瞧慶嬪素來的藥方。」

如懿正細述經過,正巧三寶進來了,低低道:「皇后娘娘,慶嬪小主的事兒明白了。」

接二連三的事端,如懿依然能做到聞言不驚了,便只道:「有什麼便說吧。」

三寶道:「慶嬪小主喝下了牛膝草烏湯,如今下紅不止,全身發冷抽搐,怕是不大好呢。」

江與彬驚道:「草烏味苦辛,大熱,有大毒,且有追風活血之效,而牛膝有活血通經、引血下行的功效。牛膝若在平時喝倒還無妨,只是慶嬪小主這幾日月事在身,她本就有淋漓不止的血崩之症,數月來都在調理,怎經得起喝牛膝湯?」

如懿的入鬢長眉蜷曲如珠,盯著江與彬道:「你確定?」

江與彬連連道:「是,是!為慶嬪小主調理的方子就在太醫院,且這幾日都在為她送去調理血崩的固本止崩湯。這一喝牛膝草烏湯,不僅會血崩不止,下紅如注,更是有毒的啊!」

如懿沉聲道:「三寶,有太醫去診治了么?」

三寶道:「事情來得突然,慶嬪宮中已經請了太醫了,同住的晉嬪小主也已經請了皇上去了。」

如懿本欲站起身,想想還是坐下,嫌惡道:「這樣有毒的東西,總不會是慶嬪自己要喝的吧?說吧,是誰做的?」

三寶微微有些為難,還是道:「是玫嬪小主送去的。」

如懿揚了揚眉毛:「這可奇了,玫嬪和慶嬪不是一向挺要好的么?」

三寶道:「是要好。所以玫嬪小主一送去,說是替她調理身子的葯,很容易托外頭弄來的,比太醫院那些不溫不火的葯好,慶嬪小主一聽,不疑有他,就喝了下去,誰知道才喝了半個時辰就出事了。」

如懿不假思索道:「那便只問玫嬪就是了。」

三寶躬身道:「事兒一出,玫嬪小主已經被拘起來了,皇上一問,玫嬪就自己招了,說是嫉妒慶嬪有寵,所以一時糊塗做了這件事,可奴才瞧著,她那一言一行,倒像是早料到了,一點兒也不怕似的。」

有一抹疑雲不自覺地浮出心頭,如懿淡淡笑道:「可憐見兒的,做了這樣的事,還有不怕的。」她說罷亦憐憫,「算了,出了這樣的事也可憐。容珮你陪本宮去瞧瞧慶嬪吧。」

待到景陽宮裡,慶嬪尚在昏迷中,如懿看著幫著擦身的嬤嬤將一盆盆血水端了出去,心下亦有些驚怕。暖閣里有淡淡的血腥氣,太后坐在上首,沉著臉默默抽著水煙。皇帝一臉不快,悶悶地坐著,晉嬪竊竊地陪在一旁,一聲也不敢言語。宮人們更是大氣兒不敢出一聲。

如懿見了太后與皇帝,亦受了晉嬪的禮,忙道:「好端端的怎麼出了這樣的事。慶嬪不要緊吧?」

晉嬪顯然是受了驚嚇,忙道:「回皇后娘娘的話,慶嬪身上的草烏毒是止住了,但還是下紅不止,太醫還在裡面救治。」

太后敲著烏銀嘴的翡翠桿水煙袋,氣惱道:「玫嬪侍奉皇上這麼多年,一向都是個有分寸的。如今是失心瘋還是怎麼了,竟做出這種喪心病狂的事來?」

皇帝的語氣里除了厭惡便是冷漠:「皇額娘說玫嬪是喪心病狂,那就是喪心病狂。兒子已經吩咐下去,這樣狠毒的女人,是不必留著了。」

太后一凜,發上垂落的祖母綠飛金珠珞垂在面頰兩側,珠玉相碰,泛起一陣細碎的響聲,落在空闊的殿閣里,泛起冷催的餘音裊裊。「皇帝的意思是……」太后和緩了口氣,「玫嬪是糊塗了,但她畢竟伺候皇帝你多年,又有過一個孩子……」

皇帝顯然不願聽到這件陳年舊事,搖頭道:「那個孩子不吉利,皇額娘還是不要提了。」

太后被噎了一下,只得和聲道:「阿彌陀佛!哀家老了,聽不得這些生生死死的事。但玫嬪畢竟伺候了你十幾年,沒功勞也有苦勞,且慶嬪到底也沒傷了性命。若是太醫能救得過來,皇帝對玫嬪要打要罰都可以,只別傷了性命,留她在身邊哪怕當個宮女使喚也好。」她斜眼看著進來的如懿:「皇后,你說是不是?」

皇帝顯然是恨極了玫嬪,太后卻要留她繼續在皇帝身邊,這樣的燙手山芋,如懿如何能接,旋即賠笑道:「有皇額娘和皇上在,臣妾哪裡能置喙。且臣妾以為,眼下凡事都好說,還是先問問慶嬪的身子如何吧。」

太后有些不悅:「平日里見皇后都有主意,今日怎麼倒畏畏縮縮起來,沒個六宮之主的樣子。」

如懿低眉順眼地垂首,恰好齊魯出來,道:「皇上,慶嬪小主的血已經止住了。只是此番大出血太傷身,怕要許久才能補回來。」

太后雙手合十,欣慰道:「阿彌陀佛,人沒事就好。」

齊魯微微一滯:「姓名是無虞,但傷了母體,以後要有孕怕是難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