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四章 嬿舞

皇帝頗有幾分驚喜之意:「纓絡,怎麼是你?」

畢竟西湖六月中,風光不與四時同。何況是江南三月,柳綠煙藍,動若蓮步輕移,婀娜多姿;靜如少女獨處,裊裊婷婷,奼紫嫣紅,濃淡相宜,就那樣偎依在西湖的周圍,暈染著。守望著西湖一灣碧水。

皇帝對江南嚮往已久,終於一償夙願,守著晴也是景,雨也是景,煙霧蒙蒙又是一景的西湖,沉醉其間,如溺醇酒,不能自拔。

除了與文官詩酒相和,如懿亦陪著皇帝嘗了新摘的雨後龍井,鮮美的西湖蒓菜和宋嫂醋魚,還有藕粉甜湯、桂花蜜糕。雖然年年有歲貢,但新鮮所得比之宮中份例,自然更受一籌。閑暇之時,蘇堤春曉、柳浪聞鶯、雷峰夕照、雙峰插雲、南屏晚鐘、三潭印月,都留下皇帝縱情瀏覽的足跡。

說罷,太后輕輕擊掌,卻見原本寧靜的湖面上緩緩飄過碧綠的荷葉與粉紅荷花。那荷葉也罷了,大如青盞,卷如珠貝,小如銀錢,想是用色色青綠生絹裁剪而成,與湖上的真荷葉摻雜其間,一時難辨真假。而那一箭箭荷花直直刺出水面,深紅淺白,如胭脂,如粉黛,如雪花,荷葉田田,菡萏妖嬈,清波照紅湛碧。偶爾有淡淡煙波浮過,映著夾岸的水燈觳波,便是天上夭桃,雲中嬌杏,也難以比擬那種水上繁春凝佇,瀲灧彩幻。

這一夜本是宮中夜宴,皇帝陪著太后與諸位王公、嬪妃臨酒西湖之上。親貴們自然是攜帶福晉,相隨而行;后妃們亦是華衫彩服,珠墜搖曳,更不時有陣陣嬌聲軟語傳開。人們挨次而入,列上珍饈佳肴,白玉瑞獸口高足杯中盛著碧瑩瑩的醇香瓊漿,更要添一枝明艷似得,陪行的官員將侍奉的女子都換成年方二八的少女,軟於煙羅。嬪妃們雖然出身漢軍旗,卻也不得不稍遜江南女子的柔媚了。

皇帝嘆道:「皇額娘屬意麴院美景,只是風荷未開,唯有綠葉初見,不能不引以為憾了。」

太后笑吟吟道:「哀家承皇帝的孝心,才得六十天靈還能一睹江南風光。愛家知道皇帝最愛蘇堤春曉,可惜在咱們不能在杭州留到夏日,所以也難見麴院風荷美景了,只是哀家想,既然來了,荷葉都見著了,怎麼也得瞧一瞧荷花再走啊。」

玉研看了片刻,手上繞著絹子,撇嘴冷笑道:「今兒晚上可真是乏味,除了歌便是舞,咱們宮裡的女人既便是卯足了心思爭寵,也得會點兒別的吧。老跟個歌舞樂伎似的,自貶了身價,有什麼趣兒。」

其中兩朵荷花格外大,幾油斑人許高,在煙波微瀾之後漸漸張開粉艷的花瓣。花蕊之上,有兩個穿著羽黃絹衣的女子端坐其中,恰如荷蕊燦燦一點。二人翩翩若飛鴻輕揚,一個緩彈琵琶,一個輕唱軟曲。

燈火通明的湖面漸漸安靜下來,在極輕極細的香風中,琵琶聲淙淙,有輕柔舒緩的女子歌聲傳來,唱出令人沉醉的音律:

那女子的歌聲雖不算有鳳凰泣露之美,但隔著春水波清韻,一詠三嘆,格外入耳,更兼那琵琶聲幽麗入骨,纏綿不盡,只覺得骨酥神迷,醉倒其間。直到有水鳥掠過湖面,又倏忽飛入茫茫夜氣,才有人醒轉過來,先擊節讚賞。

皇帝亦不覺讚歎,側身向如懿道:「詞應景,曲亦好,琵琶也相映成趣。這些也就罷了,只這曲子選的格外有心。」

如懿低首笑道:「素來個贊西湖的詞曲多是漢人所作,只這一首《仙呂·太常引》乃是女真人所寫,且情詞獨到,毫不遜色於他作。」

皇帝不覺含笑:「皇后一向好漢家詞曲,也讀過奧敦周卿?」

如懿心頭一突,卻笑得得體:「有皇額娘在,兒臣怎麼會辛勞呢?」

皇帝伸出手,在袖底握一握她被夜風吹得微涼的手:「朕與你初見未久,在宮中一起看的第一齣戲便是這白樸的《牆頭馬上》。」他的笑意溫柔而深邃,如破雲凌空的旖旎月色,「朕從未忘記。」

如懿含羞亦含笑,與他十指交握。比之年輕嬪妃的獨出心裁,事事剔透,她是一國之母,不能輕歌,亦無從曼舞,只能在不動聲色處,撥撩起皇帝的點滴情意,保全此身長安。

太后轉首笑道:「皇帝是在與皇后品評么?如何?」

皇帝笑著舉杯相敬,道:「皇額娘又為兒子準備了新人么?」

這一年正月十三,皇帝奉皇太后離京,經直隸、山東至江蘇清口。二月初八,渡黃河閱天妃閘、高家堰,皇帝下詔准許興修高家堰的里壩等處,然後由運河乘船南下,經揚州、鎮江。丹陽、常州至蘇州。三月,御駕到達杭州,觀敷文書院,登觀潮樓閱兵,遍游西湖名勝。

西湖煙水茫茫,百頃風潭,十里荷香。

宜雨宜晴,宜西施淡抹濃妝。

尾尾相銜畫舫,盡歡聲無日不笙簧。

春暖花香,歲稔時康。

真乃上有天堂,下有蘇杭。

太后不置可否地一笑,只是看著近前的兩名女子,彈琵琶的是玫嬪,而唱歌的竟是入宮多年卻一直不甚得寵的慶貴人。

玉研舉起自己手中的酒盞,抿嘴笑道:「舊瓶裝新酒,原來是這個意思。」

皇帝笑著在她的鼻尖一刮:「意境二字最好,朕最喜歡。」

綠筠亦笑:「玫嬪的琵琶咱們都知道的,除了先前的慧賢皇貴妃,便數玫嬪了,但是慶貴人的歌聲這樣好,咱們姐妹倒也是第一次聽聞呢。」

眾人的目光都只瞧著慶貴人,唯獨玫嬪立在如懿身旁。如懿無意中掃她一眼,卻見她臉色不大好,便是在嬌艷的脂粉也擋不住面上的蠟黃氣息。她正暗暗詫異,卻聽太后和緩問道:「慶貴人,你是哪一年伺候皇帝的?」

慶貴人依依望著皇帝,目中隱約有幽怨之色,道:「乾隆四年。」

太后嘆息一聲:「是啊,都十二年了呢,哀家記得,你剛侍奉皇帝那年是十五歲。」

慶貴人垂下嬌怯怯的臉龐:「是。太后好記性。」

「哀家記得,你剛伺候皇帝的時候,並不會唱歌。」

慶貴人害羞帶怯望了皇帝一眼,很有幾分眉彎秋月、羞暈彩霞的風采:「臣妾自知不才,所以微末技藝,也是這十二年中慢慢學會,閑來打發時光的。還請皇上和太后不要見笑。」

慶貴人這幾句話說的楚楚可憐,皇帝聽得此處,不覺生了幾分憐惜:「這些年是朕少少冷落了你,以致你長守空閨,孤燈寂寞,只能自吟自唱打發時光,以後必不會了。」

玉研媚眼橫流,笑吟吟道:「皇上待咱們姐妹,總是新歡舊愛都不辜負的。」

婉嬪亦打趣:「嘉貴妃難不成還說自己是新歡么?自然是最難忘的舊愛了。」

如此閑話一響,太后略覺得湖上風大,便先回去。只留了嬪妃們陪伴皇帝笑語。

彼時皓月當空,湖上波光粼粼,有三五宮裳樂伎坐於湖上扁舟之中,或素手撫琴,或朱唇啟笛。笛聲順著和煦的微風飄來,細長有如山泉溪水,醇和好似玉露瓊漿,絲絲綿綿宛若纏縈的輕煙柔波,在耳畔縈繞不絕,湖邊彩燈畫帶,悉數投影在微涼如綢的湖水中,讓人仿似身處燦燦星河之中。

皇帝與身側的慶貴人絮絮低語,也不知是誰先來驚喚起來:「是下雪了么?」

如懿閉著眼緩緩道:「可那顧忌若是表面上的,她也太會做人了些。」

有站在湖岸近處的宮眷伸手攬住,喚起來道:「不是雪花,是白色的梅花呢!」

此時正當三月時節,南地溫暖,何曾見三月飄雪。然而,眾人抬起頭來,卻果然見有細碎白點緩緩灑落,盡數落在了湖上,恍惚不清。

和親王弘晝素來好風雅,便道:「皇嫂有所不知,孤山與靈峰的寒梅開得晚,或許還有晚梅可尋。再不然,附近的深山裡也還有呢。」他轉首驚嘆:「寒梅若雪,此人倒有點心思。」

如懿微微不悅:「梅花清雅,乃高潔之物,只這般輕易拋撒,若為搏一時之興,實在是可惜了。」

玉研托腮欣賞,手指上累累的寶石戒指發出炫目的光。只見一葉墨色扁舟不知何時已經駛到了漫天如虹的綢緞之下,一名著瑩白色薄縵紗杉的女子俏立當中,舉著一枝盛開的紅梅和韻輕盈起舞。她的衣衫上遍綉銀線梅花,上面綴滿銀絲米珠,盈盈一動,便有無限淺淺的銀光流轉,仿若星芒縈繞周身。畫舫上的彩燈將湖面映得透亮,連夜空也有幾分透亮,照得那女子眉目如畫,顧盼生情,更兼大片月光傾瀉如瀑,玉人容色柔美,如浸潤星月光燦中,溫柔甜軟,人咫尺可探。更有身後青衫樂姬相襯,幾乎要讓人以為身處蓬萊仙島之境。

皇帝與嬿婉笑意盈盈,眉眼生春。如懿如何不知趣,借著不勝酒力,便帶著嬪妃們先告辭了。

婉嬪低聲驚道:「這不是令嬪么?」

綠筠笑著瞥了眼玉研,慢悠悠說道:「嘉貴妃也別總說別人,你忘了自己剛入潛邸那會兒,什麼長鼓舞啊扁鼓舞啊扇舞啊劍舞啊,又會錘短蕭又會彈伽倻琴,一天一個花樣兒,皇上寵你寵的不得了,如今也慣會說嘴了,也不許別人學一點兒你的樣兒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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