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琉璃脆

次日黃昏,御駕前呼後擁,果然到了翊坤宮前。彼時斜陽如金,照在那宮苑重重疊疊的琉璃瓦上,流光如火如霞,刺眼奪目。如懿只覺得這幾日望眼欲穿,心中早就焦慮如焚,只是一向自持身份,不肯在人前流露。如此,卻又多了一重壓抑。

皇帝到來時太監一下一下的擊掌聲遙遙遞來,外面宮人早跪了一地。如懿看著皇帝穿著一襲家常的素金色團龍紗袍徐徐步入,面容越發清晰,如能和心中所思的樣子密密重合,不知怎的,便生了一重酸澀之意。

從來,他便一直是自己想像中的模樣,卻並不曾如她期待一般,信重於她。

如懿這般模糊地想著,皇帝已然步入。如懿屈膝迎了下去:「皇上萬福,臣妾多日不見,在此恭請聖安了。」那四名嬤嬤自是亦步亦趨地緊緊跟著,如看管著犯人一般,寸步不肯放鬆。皇帝知她從冷宮出來後再未受過這般苦楚,何況她又是心性極高的人,這幾日被人時時刻刻盯著,怕也是難受到了極處。

這般一想,皇帝心底無端便柔軟了幾分,也不看旁人,只揮手道:「下去吧。」

那四名嬤嬤即刻退下,殿中越發靜謐,只剩了皇帝與如懿二人相對。如懿淚眼盈盈,只是倔強著不肯落淚,一身煙青色無綉絲袍穿著,越發顯得如一株凌霜的寒竹,細而硬脆。皇帝驀然輕嘆,只是兩相無言。他一眼瞥去,見如懿手邊的紫檀小几上擱著一本翻了一半的《菜根譚》,眼底閃過几絲詫異:「這個時候,你倒有心看這個?」

皇帝十指輕翻書頁,如同翻著自己憂惶而支離的心情。如懿螓首微垂,低婉的輕嘆如薄薄的風:「事有急之不白者,寬之或自明,毋躁急以速其忿(此句的意思是:當事情急切之際難以表白時,不妨先寬緩下來以聽其自然,也許事情不久之後就會澄清。不要太急著為自己多方辯解,否則會使對方更加火上澆油)。臣妾看了半本《菜根譚》,唯有這一句頗合己意。」

皇帝凝視她片刻:「所以你不急著向朕申辯,肯安靜禁足。」

這一句頗有溫厚之意,勾起如懿蓄了滿眼的淚。如懿強自撐著道:「痛哭流涕或是苦苦糾纏,不是臣妾的作風。」

皇帝沉默片刻,微微頷首:「所以朕如今才肯來聽你說幾句。說吧,你有什麼可辯的?」

庭前一株株石榴花樹,開得團團簇擁,烈烈如焚。她只凝睇著他,執意地問:「臣妾無甚可辯,只問一句,皇上是否肯相信臣妾?」

皇帝並不肯看她。有那麼片刻的沉寂,如懿幾乎能聽見更漏的滴答聲,每一聲都如千丈碎冰墜落深淵,激起支離破碎的殘響。真的,只有那麼片刻,彷彿就在那一呼一吸之間,足以讓她心底僅余的熱情急轉直下為荒煙衰草的頹冷。

終於,皇帝的聲音渺渺響起:「不是朕肯與不肯,而是朕的眼睛和耳朵能不能讓朕的心接受且相信。」

如懿聽皇帝這樣說,心裡更揪緊了幾分。「皇上這樣問,是不是因為心嘴裡什麼都問不出來?」她上前一步跪下,急切道,「皇上,到底心受了多重的刑罰?」

皇帝的神情淡漠得如斜陽下一帶脈脈的雲煙:「方才還拿《菜根譚》的話勸誡自己毋躁急,一提心便急成這樣。她不會死的。」

如懿聽皇帝的口風,知道是問不出什麼了,只是滿腹委屈與凄恨糾纏成一團亂麻,逼得她急切不已:「既然罪在私通,皇上可問過安吉波桑大師了?」

皇帝的語氣有稜角分明的弧度:「他只道那日自己獨居一室,未曾離開,但是並無人可以為他證明。倒是有幾個小喇嘛說起,見過你與他多次私下交談,比尋常嬪妃更親密。」

如懿沉吟片刻,朗然道:「出家人不打誑語,何況波桑大師是高僧。臣妾與大師交談,也是視他為佛祖使者,無關男女。」

皇帝瞥她一眼,從袖中掏出那串七寶手串並那枚方勝,霍然扔在她身前的錦花紅絨地毯上。那方勝原不過是薄薄的灑金箋,裡頭又裹著東西,一時受力不住,那蓮子便破出來滾了出去。皇帝一時不覺,雪白的靴底踩在蓮子之上,發出悶悶的碎裂聲響,聽得人心神凜凜。那七寶手串仿似一條五彩斑斕的死蛇逶迤在她跟前,吐著僵死的芯子。

皇帝嘆道:「既然動了凡俗之念,便是亂了佛法,哪裡還記得清規戒律?」他冷哼一聲,「聖祖康熙爺在世時便出了倉央嘉措這樣的情僧,妄悖佛家至理。如今這一脈俗念竟留在了這些人的血液中,從此只看得見女子,看不見佛祖了么?!」

如懿陡然聞得皇帝冷聲,只覺脊背間有細密的汗珠沁出,似多足的細蟲,毛刺刺爬過,所經之處,痛癢難耐。她到底還是耐不住性子:「那麼皇上打算如何處置波桑大師?」

「朕一生的顏面豈可為螻蟻之人損傷?一旦查證是真,朕會除去安吉波桑。」皇帝的口氣輕描淡寫,卻含著無可比擬的厭憎,「要處死一個人,不必那麼費事。有時跌一跤失足摔死,有時吃錯了東西暴斃,有的是辦法。」

「這樣的辦法,會落在安吉波桑身上,也會落在臣妾身上。不是么?」如懿無聲地冷笑,「人人都是螻蟻,無論是被尊崇一時的法師還是皇貴妃,不過是在他人指間輾轉求存罷了。」

皇帝搖了搖頭:「你不必急著拿自己與他相提並論。」

自那日玉妍將所謂的「證據」七寶手串交給皇帝之後,如懿便只匆匆看過一眼。然而,她亦明白,從那日的所謂「遇刺」開始,到巡守侍衛的經過,再到與她字跡一模一樣的私通書信,便是一張精心織就的天羅地網,死死地兜住了她。沒有破綻,根本毫無破綻可尋。她有些絕望地看著皇帝,一顆心難過得像被浸在滾水裡反覆地揉著搓著,勉強浮起,又被死死摁到底處。末了,只是虛弱得無力:「臣妾自問與皇上經歷過許多事,皇上還不相信臣妾么?」

皇帝微微猶豫,別過臉道:「朕也很想相信你,可是有人證與物證,朕不能什麼都不查就全然相信。且朕要的,不只是讓朕信服,更要讓所有人都信服,你是清白的。」

如懿盯著皇帝,強忍著心口重重緊皺的鬱結,她清靜淡漠的眸子依然如舊,彷彿是一泓不見底的深潭,不過輕輕漾了一圈漣漪:「是臣妾糊塗了。臣妾以為憑著多年的情分,相知相許,皇上會相信的。」

那一刻,如懿眸子似有秋水寒星般的冷冽之光,含幽凝怨,烏定定地直直向他心底鑽去。那光似乎有某種灼人的力量,刺得他微微發痛。他有些動容,卻轉首不經意地避開她的目光:「朕不是薄情寡義的人,對你有情分,對後宮諸人都有情分。但是皇貴妃,所謂清白從不是用情分來斷定的。」

如懿仰起臉,緩緩地浮上一層稀薄的笑意,恍若月初時分清冷暗淡的月光:「是啊,原來皇上對臣妾的情分,也是對旁人的情分。」

如懿頹然俯下身,死死地抓著那串七寶手串。除了心的抵死不認,她並沒有多餘的辦法來證明自己。雪白而模糊的淚光里,她死死盯著手裡的七寶手串,原來所謂情分與信任,是可以被這些身外之物輕易擊碎的。她唯有自己,唯有海蘭,唯有彌足珍貴的可以信賴的人。而那人,卻不是他,不是自己枕畔相守多年之人。

這,算不算一個冷冽的諷刺?

皇帝站起身來:「你若沒有話說,朕只能等著慎刑司用完刑罰,心還是說出你未曾私通的供詞。受盡刑罰仍不改初衷,朕想,這樣的供詞,足以服眾,足以平息留言。」

如懿眼中的淚凍在眼底,清冷道:「臣妾無奈,也為心痛惜。皇上若肯,請遍查各宮宮女嬪妃,最好是左右手都寫字試試,看誰的字與臣妾的最相似。」

皇帝「嗯」一聲:「好。朕自會去查。朕也想查知,朕的皇貴妃清白無污。」他向前幾步,眼看著就要跨出門檻去了,如懿看著自己指尖的七寶手串,細細摩挲著,觸目所及處驀地驚動了心神,大聲道:「皇上!皇上留步!」

皇帝停住腳步,卻並不轉身,只是冷然道:「話已至此,你還想說什麼?」

如懿的一顆心懸在喉頭,指間死死攥著那條七寶手串,顫聲道:「這幾日,皇上可曾細細看過這串手串?」

皇帝的聲音里有傷心與厭倦,彷彿蒙蒙的潮濕的霧氣,讓人覺得窒悶:「這樣的污穢東西,朕不想看。」

如懿膝行上前,遏制不住激動之色,揚聲道:「皇上,這串手串不對!」

皇帝本欲抬起的右足霍然定住,轉身向她道:「什麼?」他的話里有熱切的不確定的希冀。

如懿立刻將七寶手串遞到皇帝跟前,切切道:「皇上,此串手串乃是金、銀、琉璃、珊瑚、琥珀、硨磲和瑪瑙製成。所謂七寶、因不同經書所記有異,可作七寶聖物的東西有十幾種,但密宗七寶中定有西藏盛產的紅玉髓而非瑪瑙。紅玉髓和瑪瑙二者顏色與質地相近,看著都是通透嫣紅,只是瑪瑙更為名貴。大師是密宗高僧,斷然不會混淆。」

皇帝的眉頭漸漸蹙起,似疊巒山川,曲折難平。他舉過那串手串上珠子對著天光細瞧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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