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2 雙螺旋:生命之所在

我在芝加哥大學三年級時,迷上了基因。我原本想當博物學家,向往日後能離開自幼成長的芝加哥南區,到沒有都市塵囂的地方發展職業生涯。讓我改變心意的,並不是某位難忘的老師,而是1944年出版的一本薄薄的小書《生命是什麼?》(What Is Life?),作者是奧地利籍的波動力學之父薛定諤(Erwin Schrodinger)。這本書輯錄了他前一年在都柏林的高等研究院(Institute for Ad-vaudy)發表的數場演講。這麼偉大的物理學家竟會花時間寫生物學的書,引起了我的興趣。當時我和大多數的人都認為,化學與物理學才是「真正的」科學,而理論物理學更是科學翹楚。

以我為例,薛定諤觸動了我的心弦,因為我對生命的本質也很感興趣。當時仍有少數科學家認為,生命仰賴全能的上帝賦予生命力。不過如同我大多數的老師,我也鄙視生機論的觀念。如果這種「生命力」是大自然運作的主宰,我們勢必很難經由科學方法來了解生命。反之,一想到生命可能藉由一本以密碼寫成的指令書而永續長存,就令我神往不已。什麼樣的分子密碼能夠複雜到足以傳遞眾多的生命奇蹟?又有什麼樣的分子秘密,讓染色體在複製時都能複製出一模一樣的密碼?

在薛定諤於都柏林演講的年代,大多數的生物學家都認為,最終科學界會證明蛋白質是遺傳指令的主要攜帶者。蛋白質是由20種不同的建構單元(氨基酸)所組成的分子鏈。由於氨基酸沿分子鏈排列的順序可以說有無限多種,因此原則上蛋白質是有可能隱含造成生命如此多樣的密碼信息的。雖然DNA就位於染色體上,為世人所知也有75年之久,但當時並未將DNA視為密碼腳本的可能攜帶者。1869年,在德國工作的瑞士生化學家米舍(Friedrich Miescher),從當地醫院沾滿膿的繃帶上分離出一種物質,並稱之為「核素」(nu),膿大多由具有細胞核的白血球構成(紅血球沒有細胞核),因此也具有包含DNA的染色體,米契爾等於在無意間發現了DNA的良好來源。稍後當他發現惟有在染色體里才找得到「核素」時,就知道自己有了重大發現。1893年,他寫道:「遺傳確保形態能世代延續,而這一切就隱藏在比化學分子還深的層次。它隱藏在結構化的原子群組內。因此,我支持化學遺傳論。」

然而,數十年後,化學仍無法分析龐大複雜的DNA分子。一直到20世紀30年代,科學家才證明DNA是由四種不同的化學鹼基所構成的長分子,即腺嘌呤(A)、鳥嘌呤(G)、胸腺嘧啶(T)與胞嘧啶(C)。不過在薛定諤發表演說的年代,科學界尚不明白DNA分子上的這些次單位(稱為脫氧核糖核苷酸[deoxyide])在化學上如何鏈接,也不知道DNA分子的四種化學鹼基序列是否有差異。如果DNA真的是薛定諤所謂的密碼腳本,那麼這種分子應該有極多種不同的形式。不過在當時,一般仍認為整條DNA鏈有可能是由一個簡單序列(例如AGTC)一再重複出現而構成的。

一直到1944年,DNA才成為遺傳界的焦點,當時艾弗里(Oswald Avery)在紐約洛克菲勒研究所(Rockefeller Institute)的實驗室發表報告說,肺炎病菌的外膜組成可以改變。這個結果出乎他和麥克勞德( Macleod)與麥卡提(Ma McCarty)這兩位資歷較淺的同事意料。

艾弗里的研究小組花了10餘年的時間,持續追蹤英國衛生部科學家格里菲斯(Fred Griffith)在1928年視察到的奇特現象。格里菲斯對肺炎很感興趣,潛心研究肺炎的致病菌——肺炎雙球菌(Pneumococcus)。當時已知肺炎雙球菌有兩種形態,依照它們在顯微鏡下的外觀而分為「平滑」(smooth)的S型與「粗糙」(rough)的R型。兩者不僅外觀不同,毒性也不同。將S型注入老鼠體內,幾天內老鼠就會死去,但是注入R型的老鼠則依舊健康。後來發現S型的細胞有莢膜,可以防止老鼠的免疫系統認出它是入侵者。R型的細胞沒有莢膜,因此會受到老鼠免疫系統的攻擊。

格里菲斯從參與公共衛生的經驗中得知,單一病人身上有時能分離出多種類型的菌株,因此他很好奇,不同類型的菌株在實驗鼠身上會如何交互作用。後來他在一種組合上有了重大發現:當他將加熱殺死的S型菌株(已變得無害)及正常的R型菌株(原本就無害)同時注入老鼠體內時,老鼠會死亡。兩種無害的菌株在混合後,怎麼可能變得致命呢?後來他分離出死老鼠身上的肺炎雙球菌,發現裡面有活的S型菌,線索於是出現。無害的R型菌似乎會從已死的S型菌取得不明物質;無論此物質為何,它顯然會使R型菌在有加熱致死的S型菌存在時,轉型為活的殺手型S菌。格里菲斯從死老鼠身上培育出數代的S型菌,證實這種變化的確存在:這些細菌繁殖成S型菌,如同任何正常的S型菌株。注入老鼠體內的R型菌真的發生了「遺傳」變化。

儘管這種轉型現象似乎與當時的了解相悖,但格里菲斷的觀察結果起初並未在科學界激起太大的漣漪。部分原因在於格里菲斯非常注重隱私,厭惡大型聚會,鮮少參加科學會議,有一次還是在別人強迫下才發表演講。那次他被同事架到計程車上,護送至演講廳,然後以含糊單調的聲調發表演說,談的是他在微生物領域所作的艱澀研究,完全沒有提及細菌轉型。幸好,並非所有人都忽視格里菲斯的突破。

艾弗里對肺炎雙球菌糖衣般的莢膜也很感興趣。他複製格里菲斯的實驗,試圖分離出使R型菌變成S型菌的物質,找出它的特徵。1944年,艾弗里、麥克勞德與麥卡提公布了他們的研究結果:他們以精心設計的一組實驗明確地證實,DNA就是造成這祌變化的「轉化因子」(transf factor)。艾弗里及其研究小組用試管培養細菌,而不是用老鼠,因此更容易在加熱致死的S菌細胞上,找出哪個化學物質是轉型因子。他們有系統地一一破壞經過加熱處理的S型菌的生化成分,看要摧毀哪一種成分,才能阻止轉型發生。

首先他們使S型菌糖衣般的莢膜水解,但轉型仍舊發生,這證明莢膜並非轉化因子。接著他們使用兩種酶(胰蛋白酶[trypsin]與胰凝乳蛋白酶[chymotrypsin])的混合製劑,這兩種酶都會破壞蛋白質,結果S型菌的蛋白質幾乎全遭破壞。出乎他們意料,轉化仍然繼續發生。他們又嘗試一種會分解核糖核酸(ribonucleic acid, RNA)的核糖核酸酶(ribonuclease, RNase),但是轉化再次發生。RNA也是一種核酸,與DNA類似,而且可能與蛋白質的合成有關。最後他們把目標鎖定DNA,讓從S型菌取出的萃取物接觸會破壞DNA的脫氧核糖核酸酶(deoxyribonuclease, DNase),這次他們總算命中目標,R型菌不再轉型為S型菌,轉型因子就是DNA。

艾弗里、麥克勞德與麥卡提在1944年2月提交研究報告後,科學界反應不一,部分原因在於這項發現太過驚人。有許多遺傳學家接受他們的結論,畢竟DNA在每個染色體上都找得到,它為什麼不能是遺傳物質?但是,也有許多生化學家對DNA分子是否複雜到能儲存龐大的生物信息,表示存疑。他們仍舊認為,最終會證實同為染色體構成要素的蛋白質才是遺傳物質。其實也難怪生化學家會這麼想,因為基本上蛋白質有20個氨基酸字母可以編碼龐大的信息,這要比只有4個核酸字母的DNA容易得多。跟艾弗里同在洛克菲勒研究所任職的蛋白質化學家墨斯基(Alfred Mirsky)更是激烈反對DNA是遺傳物質的說法,不過那時艾弗里已不再活躍於科學界,洛克菲勒研究所強制他在65歲時退休。

艾弗里錯失的,不僅是反擊同事、為自己的研究成果辯護的機會,他也錯失了獲得諾貝爾獎的機會,身為DNA是轉化因子的發現者,他其實很有獲獎資格。由於諾貝爾獎委員會在各個獎項頒發50年後會公布記錄,現在我們已經知道當時阻擋艾弗里獲得候選資格的人,是瑞典籍的物理化學家哈馬斯滕(Einar Hammarsten)。雖然哈馬斯滕的聲望主要奠基於他能萃取出質量絕佳的DNA樣本,但他仍然相信基因是某類尚未辨識出來的蛋白質。事實上,即使在發現雙螺旋後,一直到DNA轉型的機制完全公布前,哈馬斯滕仍堅持艾弗里不應獲得諾貝爾獎。艾弗里於1955年過世,若是他再多活幾年,肯定可以拿到諾貝爾獎。

1947年秋,我到印第安納大學,計畫以研究基因作為博士論文的題目,那時我們經常討論艾弗里的論文。當時已沒有人懷疑他實驗結果的正確性,而洛克菲勒研究所也有更多的研究結果出爐,顯示蛋白質不太可能是細菌轉型過程中的遺傳因子。至此,化學家終於把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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