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Chapter12 離別

我將喬菲的表格、簡歷、相關學歷證明和申請函從材料袋裡拿出來,仔細地檢查,才想起來,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她的筆跡,娟秀而有力,好像她這個人。我修改了她的一點點錯誤,把它交還給負責教育合作的同事,他笑一笑:「這是誰啊,讓你這麼費心。」

「朋友的妹妹。」我說。

不久之後,法國大學回函,寄來了提供給留學生們的註冊證明和住房擔保,保羅·瓦萊里大學給喬菲的函上,要求她在六月底抵達,參加假期期間基礎語言的培訓。

這樣想起來,時間過得是真的快。

去年六月,陌生的我們繾綣在一起;翻過這一年,我送她離開我身邊。

我曾經以為,我們不會分開,可現在,我為她做最後一件事情。但無論如何,這個女人曾經陪伴在我身邊,給我快樂,給我溫暖。

我這樣想的時候,開車在路上。

車篷敞開,槐樹在我的身上留下斑駁的影子。

遇到紅綠燈,我的車子停下,看看旁邊,是曾經去過的電影院。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手牽著手,站在櫥窗前,好像在商量要看什麼電影。

海報上說,有老片子復映——《卡薩布蘭卡》,男人最終送走心愛的女子。

電影的最後一幕讓人感動,美麗的英格麗·褒曼淚眼婆娑,對即將永別的亨弗里·鮑嘉說,請吻我。

電影里,女人是繞指柔,男人如百鍊鋼。

輪到我的身上,就恰恰相反,真是讓人不平。

我在這一個路口掉頭,奔向外語學院。

我打喬菲的電話,沒人接。

我在宿舍樓下打內線電話找她,彷彿一年前的一幕重演。同學告訴我,喬菲回家收拾行李了。

我回了家,跟媽媽說,我要去法國了。

媽媽說,你做夢啊?那你去吧。

是真的,媽媽,我給她看我已經辦下來的簽證,你看看。

她說,你隨便拿個東西來騙我,反正我也沒見過中華人民共和國護照。

我爸爸說,這是真的。鄰居家也有小孩子去日本念書,他過來仔細看我的護照和貼在裡面的法蘭西共和國的簽證。

這回信了吧?我過兩天就走了,公派留學,一年以後回來。

他們接著就犯了愁,法國,東西比瀋陽還貴吧?

媽媽說,生活費怎麼辦?

有政府提供的生活費。每月合人民幣也有六千多塊。

怎麼這麼多?學校給你的機會?他們問。

我想了想,媽媽,你記不記得去年來過咱們家的那位大哥?

她說,記得,記得,是他幫你辦的?

我說是。

菲菲,你記得要報答人家。

我點點頭,不過自己也心虛,我怎麼去報答程家陽呢?有什麼東西是我有而他沒有的?

我收拾了行李,將它們託運走,自己一個人坐火車去了大連。我在這個城市的海邊坐了很久,想起那次旅行,我與程家陽,飛機上的溫言軟語、相握著的手、徹夜的激情,如今成了一個人對一段情緬懷的內容。

乘飛機,坐火車,我又一次來到她的家鄉。

到了她的家,菲的爸爸在,我看過他的照片。

我用手比畫著問他,菲去了哪裡?

他用筆在紙上寫道,回來不久,昨天已經回去了。

我一下子坐下來。旅途長,不要緊,撲了空,卻讓人頓覺疲憊。

菲的爸爸給我倒水,我謝謝他,一口飲干。

我寫字給他看,說,我是菲的朋友,知道她要出國了,想要見一見她。您的心臟好些了?

好許多,謝謝你。

我得離開了,得去找她。這是一些錢,不多,請您收下。

他執意不肯,推推搡搡了半天。

我不得已,只得將錢收回。

我要儘快趕回去,在她走之前,見她一面,有些話,沒有說過,現在想起來,後悔是可怕的感覺。

我在喬菲家樓下的小市場里找到一間鮮肉鋪,問老闆:「五號樓的喬家,您熟嗎?」

「兩口子都是聾啞人,小姑娘學外語的?」

「對。」

「老鄰居了。什麼事?」

我從懷裡掏出錢:「這是兩千塊錢,麻煩您周末還有過節的時候給他們家送些鮮肉、排骨。」

老闆用圍裙擦了擦手,看看我,尋思了一會兒:「行啊,我給你打個收條。」

我把收條接過來,這樣總算辦成了一件事。

我馬不停蹄地回去,喬菲的同學仍是對我說,她不是回家了嗎?

「還沒回來?」

「沒有。」

「她不是已經去法國了吧?」

「沒有沒有,我們今天早上才替她收了行李。」

我鬆了一口氣,好在她還沒有走,那我就在這裡等她。

可是這天下午,部里忽然就下了任務,我頂替生病的師姐去上海,為國際大律師年會做同聲傳譯,為期兩天。

可是,我不能在這個時候離開。

「這也太突然了,您怎麼才告訴我啊?我連準備都沒做呢。」我跟主任說。

「你大少爺突然失蹤三天,讓誰做準備了?」他搶白我,又轉到我後面,拍拍我的肩膀,「再說,我也沒辦法啊,她突然病了,我怎麼辦?處里別人也沒準備啊,還就得小程你出馬。」

幹這一行的,沒有辦法,軍令如山。我只好祈禱喬菲不要在這兩天離開。

會場如戰場。

我本來狀態不佳,沒有準備好就上場翻譯,絞盡腦汁,好在上海方面的同行素質不錯,我們合作的翻譯效果姑且算是理想。

在回來的飛機上,以為是稍稍打個盹,不小心就睡著了。迷迷糊糊地好像心神已不在此地,問空姐,她回答說:「這是國航去大連的班機。」

醒過來,是一個夢。

突然想起來,自己就笑了。對啊,怎麼沒有想到,菲會不會去了大連?我回去了,她想必也已經回來。

見了面,要對她說,這一路,一定小心,用功讀書,回來做了高級翻譯,為她的爸爸媽媽賺大錢。她的行李會不會很多?好在託運處我有熟人,超重多少,也沒有關係。她帶沒帶一些乾菜,蘑菇、木耳?好吧,這個我來買。衛生巾倒不必,我也曾留意過,法國那邊跟國內差不多的價錢。不過這個,不說也罷,免得她又說我是事兒媽。

這樣想著,就好像歸心似箭,下了飛機,腳下生風,一溜小跑地衝出通道,在出港口登上單位的車子。

車子還未走出機場,我的視線就被對面大巴士上的巨幅廣告吸引,草本精華洗髮露的廣告女郎,微微眯著貓一樣的眼睛,黑色的頭髮綢緞一樣光亮,好像喬菲。

我的粗心在此時演變成不能挽回的錯誤,我都沒有向上看一眼,沒有看見坐在車裡,即將踏上飛機的喬菲。

一直向西飛行了將近十個小時,當地的傍晚時分,我抵達巴黎。

取行李,出港,到處是高眉深目、低聲說話的外國人,一轉眼,原來已經來到陌生的城市。

我要去南方的蒙彼利埃,要到城裡的火車站乘高速火車。一路打聽上了大巴士,車子在夏天蒙蒙的細雨中穿過城市,駛向里昂火車站。

暮靄中的花都。

我這一路只覺得眼睛不夠用。

古老梧桐,霓虹街燈,細雨潤澤幾百年的街道,水氣氤氳神色暗淡的行人。有美麗的少年牽著大狗在街頭匆匆而過,有神秘的女郎在咖啡座透明的櫥窗里點燃一支煙,靜靜看向窗外,不知誰是誰的風景。依稀可辨的是遠處鐵塔高高的影子,虛虛的,是印象派的造型,我用手指輕輕敲打窗子,用法語低聲說,埃菲爾,埃菲爾。

前面同乘的老外回過頭,問我:「第一次來巴黎?」

我點點頭,有點不好意思:「啊,對。」

七點多鐘,我到了火車站。買票的時候,人家告訴我,最後一列去南方的火車剛剛離開,最近的一列要等到明天早上六點半。那也沒有別的辦法,只得等待。慶幸的是,人家見我不到二十五歲,又乘坐最早的一班火車,給了我五折的車票。

我坐在車站的長椅上,想要這樣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吃點帶來的餅乾,碎渣掉在地上,吸引來大群灰黑色的鴿子,蹦蹦跳跳地直吃到我腳邊。

不知等了多久,車站裡的人漸漸少了,我看見幾個高大的警察牽著嘴上帶著皮質嚼子的兇猛大狗走過來,幾個人在離我不遠的地方站下來,低聲說話,不時向我看一看。

這麼苟且,我心裡冷笑。我從來習慣孤身一人,來之前,早已準備好,小樣兒,誰要是敢刁難我,看我如何發作。

我心裡默默背誦一段準備好的話:我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公民,受法蘭西共和國教育部、蒙彼利埃保羅·瓦萊里大學邀請,來法國留學,如果遭受不公正對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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