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請繫上安全帶準備降落。」擴音器傳來空服員的廣播,愛莉回到了現實。

那位好美、好美的女孩現在怎麼樣了?愛莉納悶。過去十九年中愛莉只要看到時裝雜誌就會想起梅萩。「她沒有梅萩漂亮。」愛莉如是說了那麼多次,她的前夫就曾說:「讓我猜,不論這個人是誰、做什麼職業,管他是男是女都沒有梅萩漂亮。」聽到他的挖苦後,愛莉自此不再提起梅萩的名字,但她仍不時想到梅萩。她可曾回到蒙大拿的家鄉到護理學校念書?或許她嫁了一位醫生並且生了半打孩子?

想到孩子,愛莉推起遮陽板望向窗外。她最好不要想起孩子的事。事實上,孩子就是導致她婚姻觸礁的原因。聖誕節過後的那一天,愛莉看著前夫心想,我為了這個自私的傢伙放棄了孩子。當時她並不知道,但她就是在那一刻離開他的——在心理上離開了他。身體上的離開和離婚官司耗了她近乎一年的時間,但她的心靈是在那一瞬間離開了他。

飛機降落,愛莉又恢複了緊張。和兩位這麼多年都沒再見過面的女人碰頭似乎很愚蠢。就像那種可怕的高中同學會。你懷著老同學的舊日形象赴會,在看到他們臉上的皺紋和腰際的贅肉時,必然會大吃一驚。接著你到了洗手間,看到鏡中的反影,這才明白你也有同樣的皺紋和贅肉。

飛機停下後,她拿起旅行袋、站了起來。等著下機時,她的思緒又回到那天在紐約監理所的情形。那天梅萩對於自己的事有所隱瞞,她想。那時候,愛莉是如此地充滿自信、如此地確定她將能用她的畫征服全世界,而她也堅定地相信蕾茜和梅萩同樣也會成功。只要是見過梅萩的人都認為可以猜得出她的一生。她會是舞會女王、學校中最受歡迎的女孩。她當然會嫁給學校中的足球隊長。

梅萩符合那些圖象中的一部分,但顯然後來事情有了改變。她為什麼沒有在伸展台闖出一片天地?愛莉納悶。為什麼過去十九年中,她都沒看過梅萩的照片?依愛莉看,梅萩只需往紐約街上一走就會有攝影師求著替她拍照。那種事不是經常發生的嗎?藝能界不是仍在餐廳或是雜貨店或是什麼地方發掘他們的新星嗎?

等候旅客魚貫移動的當兒,她想到了蕾茜。舞蹈家比較難追蹤,尤其愛莉並不常看百老匯的演出。蕾茜可是在百老匯跳舞,在認識了某個迷人的富家子後嫁給了他?或者這只是愛莉看多了黑白老電影之後的異想。

愛莉做個深呼吸。答案就要揭曉了,她想。當她向那兩個女人提出邀約時,她要她們在接受邀請後告知她們的班機時間。這是珍妮的主意。有了班機時間,愛莉安排了車子到機場接機,然後送她們到珍妮位在百格鎮東北的房子。

或許是懦弱使然,愛莉安排了一架最後抵達的班機。或許這意味著她必須睡沙發而沒有單獨的房間,但她寧願付出這種代價。當她到達珍妮的屋子時,蕾茜和梅萩應該已經在那裡了。

愛莉走進機場大廳,一個穿著黑色制服的人,手持一塊寫著「羅愛莉」的名字的牌子等在那裡。她將旅行袋和行李條交給他,跟著他走到領取行李的轉檯。

終於上了車,而他也將車駛離機場,愛莉卻想叫他掉頭往回走。她怎麼能夠告訴她們她的過往?她曾經成功過,但現在一切都是往日雲煙。她讓一個男人毆打她、讓司法欺凌她。一生當中認識愛莉的人都說她是只斗狗,說她從來放不開,只要是她想要的東西,她一定全力以赴。「而老天爺幫助那些擋住她的路的人。」她母親曾說。但現在愛莉放棄了。愛莉沒有堅持下去,到頭來,她徹底的失敗了。

愛莉終究沒有叫駕駛掉回頭。過去三年中她一直活在持續不斷的恐懼中,現在是她開始反擊的時候。

某種方式的反擊吧,她想,轉頭望著窗外的緬因州。路樹的葉子已經為秋陽染成金紅色。難道每個人最喜歡的月份都是她生日的那一個月?空氣清涼,落葉繽紛的十月的確是愛莉的最愛。經過了懊熱昏沈的夏季,秋天似乎更能令人精神一振。

沒有關係的,愛莉安慰自己。我是老了十九歲,她們也一樣。就算是梅萩也會老大一些。或許如果我不告訴她們自己的遭遇,她們就不會為我抱屈。如果…

「來過緬因州沒有?」駕馭問,一把將愛莉抓回了現實。

「沒有。你住在這裡?」

「住了一輩子。」

「那就請你介紹一下了。」她說,想要藉助外力忘掉即將到來的會面,而一個愛說話的駕駛就具有這種功能。

愛莉在她們看到她之前先看到她們。一見到她們,掛在心上的千斤重擔也隨之消失。她大大地鬆口氣,向前邁出第一步,但她又停了下來,想給自己一點時間觀察並且思考。

駕駛將她載到目的地後,從行李廂中拿出她的行李,愛莉乘機打量一下眼前的房子。珍妮曾說這棟屋子相當老舊,大約是在十八世紀初期由一位木匠所建,但她並沒有告訴愛莉,它風味十足。屋子佔地不大,是兩層樓建築,前面看過去有個深深的門廊。令這棟房子特立不群的是,它那裝飾在房子四周美麗的薑餅飾邊。總體看起來,這棟房子就像是旅遊雜誌會稱之為「緬因州最上鏡頭的房子」。單單看到它的外貌就令愛莉微微一笑。

給過駕駛小費後,愛莉拎起她的旅行袋靜靜地打開前門。小起居室的地板上躺著三個尚未打開的旅行箱,因此看起來還沒有人選定她的卧室。

起居室的擺設極具風味,幾件殖民時期古董,摻合著多樣本地工藝和兩件正宗藝術品。入口處上方置有一艘模型船,而室內的一堵牆面被一座巨大的石頭壁爐佔據。其它的傢具約略呈現出殖民風格,更重要的是,它們看起來都非常舒服。暗綠和深棕的主色調,夾雜著點點淺黃,和窗外的秋色完全相配。

「難怪你肯出借這裡。」愛莉低聲咕噥,想到她的心理醫生炫耀的心態。

正前方是個寬廣的門廳,由那裡愛莉可以看到一間有著明亮黃色櫥櫃的廚房,越過廚房她可以看到後院。那兩個女人就坐在院中一棵紅葉滿枝的樹下。她們面對著主屋,圍著一張小木桌靜靜地交談。木桌上面則擺著一隻看起來像是裝有檸檬水的玻璃壺。

愛莉穿過起居室,進入廚房,在水槽邊佇足向外觀望。她原以為那兩個女人會立刻看到她,但因為陽光從她們身後反射到廚房的玻璃窗上,她們看不到屋子裡面。當她領悟到她可以看出去、而她們卻看不進來時,她忍不住誘惑地站在那裡觀察起來。

蕾茜不再那麼出類拔萃,她看起來就像個平凡的中產家庭的中年婦人。她的身材仍然修長,但已經沒有了那種願意為之一死的味道。她的頭髮似乎喪失了暗金的光澤,看起來只是普通的褐色,而且由其間冒出的縷縷銀絲來看,她並沒有染髮。她的皮膚保養得不錯,但眼睛四周已經露出了細紋,而她的鼻子下方還有兩條深溝直通嘴角。

她非常不快樂,愛莉想。

愛莉望著蕾茜,心裡浮現出她少女時期的模樣。現在,那麼久之前她所認識的蕾茜唯一還保留的就是她的體態。蕾茜仍然坐得筆挺,背脊直得像根木棍。

若非在這裡,我可能認不出她來,愛莉眉頭一皺地心想。

她知道,她遲早必須掉轉頭去看梅萩。但是愛莉不想那麼做。當她第一眼瞟到那個曾經是那麼美的女人時,她已經沒有勇氣再往下看了。

一時間,愛莉閉上眼,暗自默禱上蒼給她力量;接著她睜開眼,將視線轉向梅萩。

看到梅萩就像看到一幅飽受風吹雨打、被霜雪浸濕了十九年的莫內名畫。一個美得不可思議的女人慘遭時間及忽略的摧殘。

梅萩仍然很高,但她的背脊已略微彎曲,彷佛她曾長時間埋首桌前。而她在抽煙。在愛莉站在那裡的幾分鐘內,梅萩已經抽完一枝後又點上了一枝。在她面前有個已經放滿一堆煙蒂的大型玻璃煙灰缸。

如果仔細打量,愛莉仍能在梅萩身上看出昔日那個大美人的風采。但現在她的眼睛下方有著黑眼圈;那些一度散發著青春健康氣息的皮膚現在呈現出死灰。她仍留著長發,但愛莉仍看得出來那些頭髮已經失掉了光澤。

梅萩原就苗條的身材現在更是瘦削。她穿著一件薄長袖針織衫覆蓋住兩條太過細瘦、缺乏肌肉的臂膀。里在直筒褲里的腿甚至填不滿那條窄小的褲管。

以愛莉看,蕾茜看起來很不快樂,梅萩則像是曾遭生活的卡車無情的輾過。

愛莉的心頭浮現珍妮說過另外兩個女人或許比她過得更不如意的話。想到這,愛莉釋然了。她不會被這兩個人評頭論足,她不會遭她們指責竟然胖了十八公斤。而她不再能寫作,喪失了人生的方向也不會惹她們訕笑。

她也不認為她們會同情、憐憫她——這令她著實地鬆了一大口氣。

一時間,愛莉轉開視線不再觀察那兩個坐在樹下等她的女人。這場戲她該如何演下去?堆出快樂的表情說她們一點沒變?撒謊說自己過得很好,快樂富足,並且正著手在寫一本又會暢銷的新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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