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賀安蕾茜隔著廚房窗戶望著坐落在後院的夏屋。現在正值初秋,那叢老玫瑰糾結的枝啞幾乎掩蓋了整座房屋,但是到了冬天,它那玻璃鑲嵌的門廊就會完全露出來。你可以看到它油漆斑駁的門牆和前門上方圓窗上龜裂的玻璃。兩扇側門中的一扇只剩下一個鉸煉,亞倫說它對任何走過的人都是一種威脅。事實上,亞倫說那整棟夏屋都太危險,應該全部拆除。

想到這,蕾茜轉頭,看看她那漂亮無瑕的廚房。就在去年,亞倫才打掉她的舊廚房,重新換上了眼前這套新的。「這是錢能買到最棒的了。」他針對那些楓木櫥櫃和實木流理台表示。蕾茜也確定那是市場中最好的廚具,但她仍然想念她那座破舊的韋爾斯流理台和角落的早餐桌。「那些桌子和椅子看起來像是孩子在工藝課的習作。」亞倫如是評論,而蕾茜也同意他的看法,但是他們對美的觀點顯然大異其趣。

一如往常,蕾茜對丈夫讓步,讓他將廚房重整得像間樣品展示室。現在每當她烘烤餅乾,弄髒了那些非常容易刮傷的面板時,她都覺得自己是在損壞了一件藝術品。

她再替自己從壺中倒出一杯茶——正宗英國茶葉泡出的濃烈紅茶。接著她又轉頭,再次望向庭院中的夏屋。今天是回憶的好日子,因為再過三天她就要滿四十歲了——而她要和另外兩個已經十九年沒見面、也沒聯絡的女人一同慶生。

在她身後的玄關,她的兩箱行李已經收拾妥當等在那裡。她帶了很多衣服,因為她不知道另外那兩個女人會穿什麼衣服,而愛莉的信寫的非常簡略。「以一個有名的作家而言,她的話實在不多。」亞倫用不甚愉快的口氣說。當他發現妻子竟然有一位暢銷小說作家的朋友時,他相當懊惱。

「我原來也不知道愛莉就是費艾莉,」蕾茜驚異地看著信說。「最後一次看到愛莉時,她是想成為藝術家。她——」

但是亞倫沒有在聽。「你可以邀她到俱樂部演講,」他自顧自地說。「就在去年,我的一位客戶說他妻子是倪喬妲的死忠。」每個美國人都知道倪喬妲是費艾莉所創造出來的英雄人物。倪喬妲是那種女人都想模彷,男人則想……總之,那套神秘浪漫故事大賣。蕾茜拜讀過全輯卻不知道它的作者就是多年前、她所認識的那個可愛的年輕女人。

現在,在這清晨的安靜時分,趁著亞倫和兩個孩子還沒下樓,蕾茜回想一下自己這十九年究竟做了什麼。乏善可陳,她想。簡單地說,她嫁給了鄰家的男孩,生育了兩名子女,分別是十四和十五歲的卓明和貝佳。他們不再是小嬰兒了,她想,喝口茶,眼睛仍盯著窗外的夏屋。

或許是愛莉的邀請——一個那麼多年都不曾再見面的女人——令蕾茜認真地想起了從前。但是,正如愛莉在信中表示的,她們那次、而且是唯一的一次的會面,對愛莉的生活有過重大的衝擊,而她想再次和蕾茜及梅萩見面。

對呵,蕾茜想,那次的相會對她的生活也形成了衝擊。自從十九年前的那天下午,她時常想起愛莉和梅萩。現在她就要遠從俄亥俄州的哥倫布斯飛到緬因州的一個小鎮和另外兩個女人共度一個長周末。

但是今天早上院中的夏屋又為什麼引起她的注意?昨晚她緊張毛躁得睡不著,因此到了清晨四點,她已下了床,躡著腳下樓,著手準備蘋果鬆餅的配料。其實沒有人會吃它,她嘆口氣地想。貝佳會對它所含的卡洛里大驚小怪;卓明只會下樓幾秒就急著去趕校車;而亞倫只吃麥片粥——某種高纖、低卡、低膽固醇、低——總之,沒味道的食物。蕾茜想,在她的家裡,想要做地道的美食是一種浪費。

再嘆一口氣後,蕾茜拿起一塊溫熱的鬆餅,把它掰成兩塊後開心地吃了起來。上星期她收到愛莉的信時,她曾希望信是在六個月前就送到,這樣她就有時間甩掉身上多餘的七公斤贅肉。花園俱樂部的每位會員都說他們羨慕蕾茜的身材,而這麼多年來她的體型一直保持得非常好。但是蕾茜心中自有一把尺。十九年前她是個舞者,有著一具玲瓏但堅實的身軀。現在,她想,她雖然算不上肥胖,肌肉卻已鬆弛。她已經有好幾年沒有拉筋練舞了。

她聽到樓上傳來貝佳急促的腳步聲。她會是第一個下樓的人,第一個質問母親為什麼要做一個只消吃上一口,就會導致動脈阻塞的東西的人。蕾茜嘆口氣。貝佳的個性就像她父親。

卓明則比較像她。而如果蕾茜可以把他自他朋友身旁拖開夠久的時間,他們可以坐下來聊天並且——像她曾告訴他的——「聞聞玫瑰花香」。

「像你的壁紙。」他在九歲時曾說過。過了半晌,蕾茜才領會出他指的是什麼,接著她窩心的一笑。夏屋裡頭。她在夏屋裡鋪的是玫瑰圖案的壁紙。

現在回想起來,她還記得在多年前的那一天,她坐在充滿陽光的廚房,隔著那張老舊的餐桌望著對面滿臉雀斑的兒子。卓明是個隨和的孩子,才幾個月大時就能一覺到天亮。不像貝佳,她似乎不論到什麼地方總能引起混亂和困惑。蕾茜不敢確定貝佳這輩子可曾睡過一晚的好覺。甚至到現在,已經十五歲的她仍會在半夜三點毫不考慮地闖進父母的房間,宣布她聽到屋頂有「怪聲」。蕾茜會告訴她回床上去繼續睡覺,亞倫卻把她的「怪聲」很當一回事。鄰居早已習慣看到亞倫和他女兒半夜拿著手電筒在屋外搜尋。

蕾茜重新望向夏屋,她仍然可以看到上面部分的粉紅色漆。十五年了,那些漆仍在苟延殘存。

她兀自一笑,想起她買回漆時,亞倫的表情。「如果你想把這個地方漆成粉紅色,我可以了解。但是甜心,你買了五種深淺不同的粉紅。店裡的男人沒有提醒你嗎?」

亞倫深信女人該受男人照顧,不論是在家裡或是油漆店。

那時蕾茜懷著貝佳五個月,肚子已經大得藏不住了。當時她並不知道貝佳會在每件事上都搶先,從讓她母親知道她的存在到……呃,讓全世界都知道她的存在。

當時蕾茜笑著告訴亞倫,她計畫將那五種粉紅全都用在夏屋上。現在,十五又半年之後,她仍能回想起他的表情。蕾茜的母親曾說亞倫的身上沒有一根創意的骨頭,而經過這些年,蕾茜發現這句話再真實不過。但在那時候,他們倆都那麼年輕,很開心剛擁有屬於他們自己的家,她想用粉紅漆塗抹那棟就要倒塌的夏屋只是引出一陣笑聲。

是蕾茜說服亞倫在一個趕不上潮流的老小區買下這棟維多利亞式大宅的。亞倫想要的是新房子,某個有白色外觀、白色內景的時髦公寓。但是蕾茜受不了亞倫喜歡的那種房子:一大塊完美的方盒子中隔出的幾個完美的小方盒子。「但那就是我喜歡它們的原因。」亞倫說,完全不懂她的抱怨。

蕾茜的母親給了她對抗新婚丈夫的勇氣。「房子屬於女人,」她母親說。「那是你時間花得最多的地方,也是你養兒育女的地方,值得你為它一爭。」在她的娘家,她母親是家中的鬥士。蕾茜就像她父親比較喜歡順勢而為。

後來蕾茜曾說是腹中的貝佳那股剛烈的精神才給了她勇氣。她打出她的王牌。「亞倫親愛的,我們是用我父親留給我的錢買房子。」亞倫沒有吭聲,但他臉上的表情令她自此再也沒有說出類似的話。

話又說回來,在此之前她不曾、後來也沒有想要任何東西像她對這棟急需整修的老房子所有的強烈企圖。她父親是個建築包工,她知道哪些部分需要重整,而整修工作又該如何進行。

「那個必須拆掉。」亞倫看到半遮在五十年老樹下的古舊夏屋時說。

「但那是這棟房子最美的部分。」蕾茜反駁道。

亞倫張嘴欲言,但貝佳選在這個時候踢出她的第一腳,有關夏屋命運的爭論從此就沒了下文。後來,不論亞倫對房子的整治發表任何意見,蕾茜總是回答:「相信我。」他就將房子的事留給她處理了。畢竟,那時亞倫才開始拉保險,而他的野心非常大。他早出晚歸地工作、加入俱樂部、參加各式聚會。當他發現鎮上最時髦的教堂,就坐落在蕾茜說服他買下的那棟恐怖房子的同一條路上時,他可是開心極了。

而就在做禮拜時,他發現人們對他具有遠見地買下「貝維爾老屋」並重新裝修它感到相當滿意。「那是絕對上算的投資,」某個老頭子抓著亞倫的肩膀說。「像你這麼年輕的人很少有這等智能的。」後來那個老人向亞倫買了一張大保單。自此,亞倫像蕾茜一樣對這棟房子感興趣起來。當蕾茜的時間被兩個三歲以下的娃兒綁得死死的時候,亞倫接下了老屋的重建工作。

最初他們會有爭吵。「這裡又不是博物館!」蕾茜氣急敗壞地說。「它是個家,就應該有個家的樣子。卓明的玩具車會毀了那張昂貴的桌子,而貝佳會在那面絲質壁紙上畫圖。」

「那麼,你就必須教會他們要守規矩。」亞倫咆哮回來。

一如面對所有爭論的場面,蕾茜退讓了。像她父親一樣,她寧願退讓而不選擇戰鬥。那也是她兒時的家是由她母親當家,而結婚後的家是由亞倫主政的原因。因此亞倫將這棟漂亮的老屋塞滿了不能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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