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英國,一四四五年

「不是你女兒走,就是我走!」費麗娜雙手插在腰上,向下望著她丈夫狠狠地說道。費吉伯正斜躺在窗邊的軟榻上,陽光透過古老的石窗照進藍色的窗欞。他一面撫著心愛獵犬的耳朵,一面津津有味地吃著肉乾。

一如往常地,吉伯對妻子的要求沒有半點反應;麗娜氣得緊握起拳頭。他比她年長十二歲,是她前所未見的懶骨頭。雖然他大部分的時間都騎著馬,追著一隻飛鷹到處跑,但是他的肚子仍然很大,而且還在日漸膨脹當中。當然嘍,她是為了錢才嫁給他的。為了他的金銀餐盤、為了他成千上萬畝的廣大領土、為了他的八座城堡(其中兩座他自己連見都沒見過)、為了他的馬匹、他的軍隊、為了他能供給她和她兩個孩子的華麗衣服。她在看過費吉伯的財產清單之後,連他的面都沒見過,立刻就答應了求婚。

如今,結婚一年之後,麗娜自問道:如果她當時見了吉伯,看見他的懶散相,她會不會懷疑是誰在管理他的產業?他是不是有個高級總管?她只知道他有一個孩子,一個蒼白害羞的女孩;但也許吉伯另外有個私生子在替他管理財務吧,她想。

等他們結婚之後,麗娜發現她丈夫在床上床下都一樣懶得動彈;同時她也發現了是誰在掌管費家產業。

是愛妮!麗娜滿肚子希望她從來沒聽過這名字。吉伯那個長相甜美、怯怯含羞的女兒,簡直是魔鬼的化身!愛妮就和她母親一樣,事事都管。佃農們繳付年租時,愛妮坐在總管的位置主持;她跑遍鄉村,親自探視農務,指示修理損害的農舍;她決定什麼時候清理城堡、什麼時候補充緹食、什麼時候移居另一座城堡。麗娜這一年來有三次都是在看見她的女僕在替她收拾行李時,才知道他們又要搬家了。

若是想向吉伯或愛妮解釋:說現在麗娜是莊園的女主人,愛妮應該把權力移交給她,這些都是白費力氣的話。

他們兩個只會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好像看著城堡牆上的石頭居然會開口說話似地,然後愛妮又回去管她的家,吉伯又繼續他的無所事事。

麗娜曾經試著自己來接管,有好一陣子她甚至還覺得挺成功的——直到後來她才發現所有僕人都是先跑去徵詢愛妮的同意後,才敢執行她的命令。

起先,麗娜向吉伯的抱怨還算溫和,而且通常是在床上取悅他之後。

吉伯總是心不在焉。「愛妮喜歡做什麼就讓她去做嘛,你阻止不了她的。想要阻攔愛妮或是她母親哪,就像要攔住往下滾的大石頭一樣困難,最好的辦法就是閃到一邊去。」他一翻身便睡著了,麗娜整夜醒著,全身氣得發抖。

第二天早上她便決定也要作顆滾石了。她比愛妮年長得多,而且如果情勢為要,她也狡猾得多。自從第一任丈夫死後,她丈夫的弟弟便繼承了家產,麗娜和她的兩個小女兒也被她的妯娌推到一旁去,眼睜睜地看著百日的權責被一個年輕無能的女人霸佔。所以當吉伯提出求婚時,她很高興終於又能有一個自己的家。但是現在她的權力卻又被一個蒼白弱小、早該出閣的女孩子篡奪了。

麗娜也曾經和愛妮談過。她試著告訴她有自己的丈夫、自己的孩子和自己的家是多麼美好的事。

愛妮卻對她眨著一雙大大的藍眼睛,像教堂天花板上的天使一樣柔怯。「那誰來照管找父親的產業呢?」她簡潔地問。

麗娜緊咬牙根。「我是你父親的妻子,有什麼需要做的我就會去做。」

愛妮眨眨眼,看著麗娜的天鵝絲絨衣服:前後都開低低的V字領,裙後還拖著長長的絲紗,頭上的繁複頭飾綴滿花邊。她笑了。「太陽會把你曬壞的。」

麗娜反駁道:「騎馬的時候我自然會穿著適當的衣服,我相信我的騎術和你一樣好。愛妮,你實在不應該繼續待在你父親的家。你已經二十歲了,你應該有自己的家,自己的——」

「是的,是的,」愛呢回答道。「我知道你一點也沒有錯,但是我真的得走了,昨天晚上村子裡起了場火,我要趕去看看損害的程度。」

麗娜只能站在那兒,臉紅筋脹。像她這樣嫁給全英國最富有的人有什麼好處?他們從一個富麗堂皇的城堡搬到另一個去住,裡面的富麗景象是她從來想像不到的。每面牆上都掛著錦麗綉幃,天花板上畫滿聖經圖畫;每張桌子、床、椅子,全都鋪著花邊錦布。愛妮請了一屋子的女紅專門負責針黹刺繡;食物簡直是天上美味;因為愛妮用高薪聘請廚師。浴廁、城河、馬廄隨時都乾乾淨淨的,因為愛妮愛乾淨。

愛妮,愛妮,愛妮!麗娜想著,拳頭苦惱地放在額上。僕人們嘴裹總是愛妮小姐說什麼、愛妮小姐指示什麼,甚至有時還有吉伯前妻留下的規矩。在費家的產業中,麗娜彷佛不存在似的。

當麗娜的兩個女孩開始引述愛妮的話時,她的憤怒真正到了沸點。小伊莎說她想要有一匹自己的小馬,麗娜微笑著答應她說沒問題。伊莎卻只是對她母親眨著眼購,然後說:「我去問愛妮。」然後便跑開了。

就是這次事件使得麗娜終於給她丈夫下了最後通牒。「我在這個家裡連個僕人都不如!」她對吉伯吼道,一點也不在乎四周豎著耳朵在偷聽的僕役。他們都是愛妮的僕人,忠誠順從、訓練有素;他們知道他們女主人有多慷慨,同時也很清楚她的脾氣;如果一聲令下,他們甚至可以為她拋頭顱灑熱血。

「不是她走,就是我走!」麗娜又重新說了一遍。

吉伯看著盤子裹的肉乾,挑了一個作成聖徒人形的塞進嘴裡。「那我要拿她怎麼辦呢?」他懶洋洋地問道。這世界上沒有什麼事可以使費吉伯激動的,他對人生的要求不過是:舒適的生活、一隻好鷹、一隻上等獵犬、可口的食物,以及一點平靜。他從來下知道他的前妻帶來多大的一筆嫁妝,也不知道她是如何使他的產業急速增加的,他更不清楚他的女兒都在做些什麼。在他看來,這些產業都能自行運作,無須經營。農人耕作、貴族放鷹打獵、國王訂定法律口。女人呢?看起來像是專門吵架的。

他第一次看到這個年輕貌美的寡婦白麗娜時,她正好椅馬經過她前夫的莊園。她的黑髮如瀑布般地瀉下背後,她的大胸脯幾乎耍蹦出衣服外,風一吹裙子便緊貼在她身上,露出一雙結實修長的大腿叫吉伯突然感到了罕有的慾望,於是他告訴她前方的弟弟說他想娶麗娜。自此之後吉伯便什麼也沒做,一直等到愛妮告訴他該行婚禮了。經過了熱情的新婚之夜後,吉伯對麗娜就已經滿足了,他希望她走開,也去做女人成天在做的事,但是她卻開始嘮嘮叨叨的——特別是有關愛妮的事情。愛妮這孩子這麼甜美可愛,她會叫樂師奏他喜歡的曲子、叫女僕送來美味的食物、在冬天的長夜裡還會說故事給他消遺。他實在不懂麗娜為何要愛妮離開,愛妮是那麼安靜,幾乎讓人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我想如果愛妮想要個丈失,她自然會有的。」吉伯說著打了個呵欠。他相信人所做的事都是出於自願的,他認為農人在田裡日夜忙碌工作也是因為他們喜歡如此。

麗娜盡量忍住火氣。「愛妮當然不會想要丈夫。她現在有這麼大的權力和自由,她怎麼會要一個人來處處告訴她該怎麼做呢?如果我在我前夫那兒也有這麼大的權勢,說什麼我也不會離開的。」她甩開兩手,顯出莫可奈何的憤怒。「集大權於一身,又不必伺候男人!愛妮簡直是在天堂咧!她永遠也不會想離開這兒的。」

雖然吉伯並不太了解麗娜是在抱怨什麼,但是她的聒噪已經開始使他厭煩了。「我會和愛呢談談,看她心裡有沒有理想的丈夫入選。」

「你要『命令』她選一個丈夫!」麗娜說。「你必須替她選一個男人,然後叫她嫁給他。」

吉伯望著他的獵犬,在回億中微笑起來。「愛妮的母親生前我只惹過她一次,只有那麼一次,我現在不會再犯同樣的錯去惹我的女兒。」

「如果你不把你的女兒弄出這塊土地,你可就要後悔惹上我了!」麗娜說完,一扭頭轉身離開了房間。

吉伯揉著心愛獵犬的耳朵。比起他的前妻來,這位新婚妻子簡直是只小貓咪。他真的不懂麗娜為什麼會那麼生氣, 他從來沒想到有人會自動要去招攬「責任」上身。他又拿了一塊肉乾,放進嘴中細細地嚼。在朦朧之中,他似乎想到有人曾說:同一個屋檐下容不得兩個女人。也許他是該和愛妮談一談,看看她覺得嫁人這事如何。畢竟,如果麗娜真的如她所威脅地離開了,他在床上是會想念她的;而如果愛妮真的結婚的話,說不定她會嫁給一個發鷹世家呢!

「也就是說,」愛妮柔聲說。「我親愛的繼母要把我趕出我自己的家,趕出這塊我親辛苦經營過、我又花了三年心血的土地。」

吉伯想他的頭大概快要爆炸了。昨天晚上麗娜又對他吼了好幾個小時,為的是愛妮下令在城堡下的村鎮里重新建造一些屋舍。麗娜無法忍受的是,愛妮居然準備動用費家的錢,而不是讓那些農夫自己出錢蓋房子。麗娜氣得大吼大叫,吉伯的六隻鷹被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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