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五章 你我都是基因的載具

在去帝制未遠的民初,任何關於國體問題的風吹草動都會對世道人心產生微妙的衝擊,畢竟新舊交替的時代,原本光怪陸離。

甘肅都督趙惟熙一直拒絕剪辮,還不準治下的民眾剪。見遺老們玩兒得很爽,他也發電請求恢複謚法。

其實,民間私謚一直就沒斷過。對死去的舊臣,小朝廷也經常用發表上諭賜謚來刷存在感,比如陸潤庠謚「文端」、梁鼎芬謚「文忠」,以至於人們在聊起曾國藩、左宗棠時,還是一口一個「曾文正」「左文襄」,看不到一絲新氣象。

而地方官因為覺著民國的官當得不如前清威武,私下裡也開始為封建殘餘招魂。桐城縣縣長用名片去見安徽都督倪嗣沖,結果被罵「目無長官」,轟了出去;瓊崖道尹呈請恢複清朝儀仗,如傳人令箭、八抬大轎什麼的,廣東巡按使當即批示准行。

不是所有人,都愛民族風。面對聲浪四起的反對,袁世凱發表了禁止紊亂國體邪說的申令,並以「年老荒謬,精神錯亂」為名,將宋育仁「遞解回籍」。

清室大驚,瑾太妃(光緒妃)派人到政府解釋,袁世凱派阮忠樞代為接見。

來人交出勞乃宣的一封密折,內稱德國陸軍最強,建議溥儀向其皇室求婚,立威廉二世之女為皇后,如此則復辟有望。

這可真是碧血丹心,感天動地。

為免節外生枝,袁世凱沒有深究,而是命人重修《清室善後辦法》,制定了更加嚴厲的約束條款。

然而,一切都逃不過楊度的眼睛。

他注意到兩個事實。

首先是阮忠樞的宦海沉浮。阮大秘跟袁世凱的關係毋庸贅言,前清時幾乎所有袁的奏摺都出自其手,深悉幕主機密。

可惜到了民國,公文程式為之一變,阮忠樞頓失所長,不知不覺便打了醬油。

不久,袁世凱給他布置了新任務——奔走於北京和徐州之間,安撫、籠絡張勳這個日漸坐大的老將。

阮忠樞不辭辛苦的身影給時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被喚作「神行太保」。

而令楊度心中一動的是,當總統府秘書廳被改為內史廳時,出任內史監的竟然是阮忠樞。袁世凱需要他起草什麼,可堪玩味。

另一個事實是袁克定透露的家事,說袁世凱命人找來《德皇威廉本紀》和嚴復翻譯的《歐洲戰紀》細讀,還聘請蔭昌為家庭教師,吩咐子女不要再學英文,統統改學德文。

然而,嫌疑不能作為呈堂證供。根據袁記約法,不論「終身總統」還是「志在傳子」,都具備很強的可操作性,而稱帝,動機不足,風險卻很大。

楊度明白,輪到自己上場了。

洋洋洒洒的奇文《君憲救國論》出爐。

立意雖說反動,理論上的貢獻卻也不容抹殺。

文章一上來便正本清源道:

富強者,國家之目的也;立憲者,達此目的之方法也。

即先要搞清楚,我們是為了富強才去立憲,不是為了立憲而立憲。

然後分析地緣政治:

俄、日二國,君主國也,強國也。我以一共和國處此兩大之間,左右皆敵,兵力又復如此,一遇外交談判,絕無絲毫後援,欲國不亡,不可得也。

楊度沒有否定共和制,而是認為「共和誤中國,中國誤共和」。

共和的基礎是法治,用楊度的話說就是「賢者不能逾法律而為善,不肖者亦不能逾法律而為惡」。但可惜,中國自古就沒這習慣。

宋教仁臨終前給袁世凱打的電報里稱自己「不敢有一毫權利之見存」,可見直到那會兒,「權利」還不是今天的意思,而是個貶義詞。

在楊度看來,民國人大多不知共和為何物,既沒有法治精神又缺乏權利意識,「以為此後無人能制我者,我但任意行之可也」,中央威嚴掃地,社會呈現無政府主義傾向。

在「和尚摸得,我摸不得?」的邏輯中,「總統人人做得」的所謂「民權觀念」深入人心,進而發展到「選舉不可得,則舉兵以爭之」,最後給人留下的混亂觀感讓唐德剛感慨「假共和不如真帝制」。

以廣東和湖南為例,兩省分別是孫文和黃興的故鄉,黨人眾多。二次革命後,國民黨四散而逃,粵督和湘督被換上龍濟光與湯薌銘。

兩人向以殘暴出名,黨人還不斷挑戰其底線。

一天,龍濟光出署去看他哥,走到半路被黨人扔出的炸彈炸傷。刺客當場被捕,龍命人處以寸磔之刑。其時「凌遲」已廢除多年,酷刑激起了全國輿論的聲討。面對袁世凱質詢的電報,龍濟光矢口否認,搪塞道:「兇犯正法後,軍民人等痛恨此種暴行,剖心食之,實所難免。」

為鞏固都督之位,資歷較淺的湯薌銘嗜殺程度更在「龍王」之上。監獄人滿為患,瀏陽門外的刑場號啕之聲終日不絕。三年間,被湯屠戶搞死的,有案可稽者便達兩萬人,其中大多是以黨人為名,剪除異己。

暴力搶來的權力,只能靠暴力維繫。當權者生活在「喪失政權就喪失一切」的恐懼中,根本不可能做出任何還政於民的改革。

事實上這種各領風騷兩三年的都督也不可能有什麼長遠的打算,因為即使人存政舉,終究人亡政息。

久之,中國式的共和誘發了朝野的短期行為,所有人都假共和之名攫取私利。看淡的浮萍般漫無目的地混世,絕望地賭上性命拔劍而起。

一個皇帝倒下了,千萬個皇帝站起來,化身為大隊委、青年導師和居委會大媽,遍佈於各行各業,時不時冒出來教育你該如何做人。

楊度堅信,只有憲政才能保證政策的持續性,從而「人事有變,法制不變」,避免周期性的歷史雪崩。而大清之所以敗亡,正是由於不聽袁大總統「不立憲即革命,二者必居其一」的勸告,搞假立憲。

行文至此,推理基本沒有破綻。但當楊度拋出他的終極觀點時,人類震驚了:這不科學!

楊皙子亮明真身:只有實行帝制,才能確保憲政成功。

在他看來,各省都能暗中招兵買馬、走私軍火的國家是沒有憲政可言的。統治者「止亂」尚且乏力,哪還顧得上建設?

恢複帝制等於昭告天下鹿死誰手,獵鹿人們不要再想入非非爭總統了。

楊度認為,君主和憲法的關係應當是共生,前者維護後者,後者制約前者。

從而以開明專制治國,嚴刑峻法,普及教育,走上復興之路——比商鞅變法多了一道加在秦孝公頭上的緊箍咒。

楊度的解釋很牽強,說如果從共和改為君憲,那麼帝位就是國民公投、憲法賦予的,君主要想永延帝祚,就必須實行憲政,否則會被人民拋棄,釀成革命。

其實,不管楊度的雄辯如何氣勢縱橫,推導如何步步為營,捨棄一條,《君憲救國論》就只能是空中樓閣。

那便是可行性。

或者換一種說法:人民答不答應。

替人做主的時代早已遠去,總想管別人的人只能收穫越來越多的失望,因為你之蜜糖,安知不是我之砒霜?

文章通過夏壽田交上去後,袁世凱親筆題寫了「曠代逸才」四個字,製成金匾賜給楊度,此外再無表示。

態度不是很明朗,楊度決定團隊作戰。

事實上幾個月前他就推薦老師王闓運出山,但很明顯,八十多歲的王同暌違了數十載的袁世凱氣場不合。

剛到北京,會晤段祺瑞。段對眼前這個長袍馬褂留辮子的老古董不屑道:「民國了,還是胡人服裝?」王闓運當即回以:「西裝革履,也是胡人服裝。」

訪問老鄉熊希齡時,問:「國務院何在?」熊答以在集靈囿(中南海西北角)。王淡然一笑:「此中飛禽走獸必多。」熊知他說笑,沒接話。

王闓運不依不饒:「想必有熊。」熊希齡忍不住了:「壬老休要取笑,我早已不做國務總理了,繼任者為原山東撫台孫寶琦,現又改名國務卿,由前清相國徐世昌擔任。」

王闓運若有所悟道:「畢竟大官還是大官。」

見到袁世凱,王老頭對貼身女僕周媽道:「這是我侄兒(王跟袁保慶一年中舉,拜過同年),像不像總統?」周媽說:「頭很大,就是個子矮了點。」

吃席時,王闓運又對周媽道:「你要多吃點,這就是當年皇上的御宴。」

袁世凱無語,結果發現還有更無語的。

一次,同王闓運到新華門前,老頭冷不丁來了一句:「我老眼昏花了,這不是新莽(繁體的「華」跟莽接近,指王莽)門嗎?」

前清時王闓運就經常諷刺封疆大吏,故袁世凱也沒跟他計較。誰知隔天便得知老頭給國史館題了一副門聯,曰:「民尤是也,國尤是也;總而言之,統而言之」——自封起民國總統來。

平生專攻帝王學的王闓運反對的其實不是帝制,而是不符合他心目中明君聖主條件的袁世凱。因此,在國史館裝神弄鬼一番後,老頭不辭而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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