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0年的平安夜,一列火車徐徐駛入哈爾濱車站。
31歲的伍連德(1879—1960)手持貝克顯微鏡,在寒風中踏下月台。他的身份是「東三省防疫總醫官」。
兩個月前,邊境小城滿洲里,兩名從俄羅斯回來的勞工在下榻的旅店暴亡。同住的客人亦染病身亡,癥狀都是發燒咳血,來勢迅猛,死後遍體發紫。
很快,死神親吻了一個又一個城市。兩周後,哈爾濱發現疫情。
作為鐵路樞紐,哈爾濱商業發達,文化繁榮,每半個月就引進一部外國電影,還誕生了中國第一個交響樂團。
以鐵路為界,哈爾濱分成「道里」和「道外」兩個區。與道里生活優越的俄國人、日本人相對應的是道外以傅家甸為中心的中國人聚集區。這裡房屋低矮,污濁骯髒,簡直就是病毒的溫床。
瘟疫爆發後似火燎原,每天都有數以百計的死亡報告傳到北京。恐慌的情緒瀰漫至奉天(遼寧),甚至引發了擠兌風潮。
更麻煩的是,日俄以清政府防疫不力為由,提出各種非分的要求,東三省總督錫良在奏電中憂心忡忡道:「疫勢甚烈,外人關注。辦理稍不如法,即恐乘機干預。」
有鑒於此,當時清廷負責處理東北疫情的,不是民政部,而是外務部。
事關主權,外務部的態度是不惜一切代價控制瘟疫,不遺外人口實。
當然,前提是用對人。
出生於馬來西亞的伍連德是劍橋大學第一位獲得醫學博士的華人。1907年,已經享譽馬來半島的伍醫生收到一封邀請他出任天津陸軍軍醫學堂副監督的信,信紙下方赫然印著「直隸總督袁世凱」。
然而,當伍連德安排好家人,輾轉來到北京時,得知袁世凱已被開缺回籍。
幸得留英時認識的海軍官員程璧光的推薦,伍連德的任命經軍機大臣鐵良的確認,依舊生效。
兩年後,外務部右丞(排在侍郎、左丞之後,非常務副部長)施肇基的一封電報徹底改寫了伍連德的人生軌跡。
當年,施肇基隨五大臣出洋考察憲政,路過馬來半島,與伍連德有一面之緣,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因此,當他聽說袁世凱打算聘請專家改革軍醫學堂時,便大力推薦了伍連德。
哈爾濱。
道台於駟興接待了伍連德一行,告訴他們傅家甸已成重災區,一些病患家屬害怕被檢疫人員拉去隔離,趁夜將患者屍體拋到大街上。有的還沒斷氣,活活凍死在雪地里。
比冷漠更可怕的是無知。傅家甸的行政長官是一個擁有舉人頭銜滿口吳地官話的知縣。他既不懂英語,也不通俄文,和之前奉天派來的西醫完全無法溝通。就這樣還喜歡擺架子,讓伍連德在縣衙客廳等了半個多小時才予接見。
為了摸清病源,伍連德解剖了一名與當地人通婚的日本女人的屍體。
迫於風俗的壓力,解剖是在暗中進行的。
顯微鏡下,他清楚地看到一種橢圓形的病菌——如報紙上所傳,正是鼠疫。
伍連德立即向外務部彙報,並提出三條防疫措施:
一、控制交通,防止疫情蔓延;
二、隔離傅家甸;
三、向關內徵聘醫生。
然而,他無法回答的疑問是:不久前日本派來調查病因的醫生,一到傅家甸就僱人捉老鼠,一連解剖了幾百隻,卻沒有發現鼠疫桿菌。
對此,伍連德大膽假設,指出這是一種無需動物媒介,而靠呼吸間的飛沫傳染的「肺鼠疫」。
同時,他有的放矢地設計了一種在兩層紗布間放置吸水藥棉的口罩。由於成本低廉,製作簡便,醫務人員沿用至今,並稱之為「伍氏口罩」。
可惜,當時是沒人相信他那套「飛沫理論」的。伍連德走訪了幾家醫院,發現傳染病房既不設隔離區,醫務人員也缺乏基本的防護措施。說到底,還是沒意識到這是場人際傳播。
直到法國醫生梅尼斯染疫暴斃,形勢才得到扭轉。
梅尼斯來華多年,在其主持下,三年前唐山爆發的一次死亡800人的鼠疫得到控制,他也因此聲名遠揚。
梅尼斯響應號召,支援東北,卻在路過奉天拜訪東三省總督錫良時「要官」,說伍連德經驗不足,應該讓位於自己。
錫良拒絕了他的要求。
梅尼斯帶著情緒來到哈爾濱,在沒戴口罩的情況下去鐵路醫院診斷了四名患者。
結果,僅過三天便發病,在醫院又掙扎了三天後去世。
梅尼斯之死震驚了哈爾濱,口罩一銷而空,伍連德的地位也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他終於可以調動所有資源,給醫生、警察乃至地方官下命,成為這場攻堅戰的總司令。
在伍連德的部署下,傅家甸被劃為四個區,專人專責。每天,各區派出四十支搜查隊,挨家挨戶檢疫;居民出行必須佩戴臂章,跨區活動要特別申請。
針對病人家屬和疑似患者,伍連德專門從鐵路公司借來一百二十節車廂用以隔離。醫生每日診察,連續七天體溫正常方准回家。一些貧民見在此三餐無憂,還有火爐取暖,竟樂不思歸。
一個月後,整套系統步入正軌,但直覺告訴伍連德,問題可能被掩蓋了起來。
雖不清楚肺鼠疫在嚴冬的地下能活多久(後證實是三個月),但那一口口棺材還是讓伍連德覺得像冰櫃一樣保鮮。
不敢掉以輕心的他在嚮導的帶領下來到北郊一個人跡罕至的大墳場,眼前的一幕讓兩人驚呆了……
改革的春風吹拂著神州大地。
1910年秋,千呼萬喚的資政院終於揭開神秘的面紗,在京舉行了開幕大典。
早上七點,資政院議長溥倫率一眾秘書官恭候於會場。兩個小時後,軍機大臣、各部尚書陸續抵達。
令人耳目一新的是,這班重臣集體卸去了朝珠而身著常服,恭迎攝政王御駕。
載灃到場後,接受群臣三跪九叩的大禮,又讓軍機大臣宣讀了諭旨,便匆匆離去。
一百零一名欽選議員(由皇帝任命)同九十八名民選議員(由各省咨議局推選)的擂台正式打響。
第一場:國學大師的發難。
法部提出新刑律的草案,其中有一條「無夫奸不為罪」,即「沒有丈夫的婦女,發生性行為不算犯罪」。
女人怎麼處理自己的身體,是個人的自由。但那年頭絕大多數婦女還在纏足,波伏娃雖已出生,卻遠在法國——這條有鼓勵婚前性行為之嫌的法案所引起的軒然大波可想而知。
拿到資政院討論時,一幫守舊的欽選議員登時有倫理綱常潰於一旦的危機感,不惜拚死力爭。
民選議員也不是五四青年,非要畢其功於一役,推翻吃人的禮教。而是另闢蹊徑,從同世界法律接軌,以廢除治外法權、杜絕洋人干涉我國司法的角度切入,曉之以理。
議場中,雙方各逞詞鋒,舌戰不休。
忽然,欽選議員中跳出兩個大儒:勞乃宣和喻長霖。
二人走到某民選議員跟前,長揖為禮,態度甚恭。
該議員急忙起身答禮,喻長霖卻驀地抓住其衣領,厲聲道:「老兄,兄弟有一事不明,還望賜教。」
事出突然,議員愕然引避,以至衣領都被扯破。
喻長霖不管不顧,泰若自如道:「老兄是贊成『無夫奸不為罪』的,假如老兄有一令妹或愛女尚未出閣(嫁人),而有人竟至貴府與其如此如此,照『不為罪』之說,大概也只能對此人聽之任之,不加干涉了。不知尊意究竟若何,還請明白指教。」
一旁的勞乃宣也隨聲附和,說「必須請教」。
議員大窘,被兩位以碩學通儒的資格欽點進資政院的老古董弄得下不來台。
第二場:旁聽席上的獰笑。
選舉特任股股員時,其中三票是用蒙古文書寫的,秘書官不識。傳問翻譯,也不認識。
一個議員建議去問蒙古王公,在場旁聽的軍機大臣那桐突然發話:「這不是議員該管的事。」
又雲旁聽席上有理藩部的翻譯,何不問之?
秘書官依言而行,誰知理藩部的翻譯還是不識。結果,有才子之稱、為清華大學題寫過「清華園」門匾的那桐居然當場失態,拍手大笑。一幫笑點很低的蒙古議員也跟著鼓掌傻笑,會場秩序頓時大亂。
不過,民選議員也經常發起反擊,在號稱「三傑」的雷奮、易宗夔和羅傑的帶領下,同欽選議員錙銖必爭,「隱然若兩黨對峙」,力圖將資政院辦成行使國會功能、獨立於行政體系之外的最高立法機關。
於是,同最高權力機關軍機處爆發了激烈的高端對決。
導火索稀鬆平常。廣西省咨議局向資政院提交了一份針對廣西巡警學堂的議案,很快得到議決。
豈料朝廷竟命資政院將決議奏交民政部審核——原本平行的兩個部門形式上成了上下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