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章 退而不休,蟄居待時

清廷喪失了最後的機遇,在1908年登上專制的馬車,絕塵而去。

對此轉折,《神州日報》在一年前就有一篇神奇的預測:

政府之於專制也,乃取其實而不欲居其名;於立憲也,則取其名而唯恐蹈其實。從今往後,政府之政策不外乎兩方面:一方面必日益言銷融滿漢、改良庶政、宣布憲法、予民自由;一方面必日益派偵探、捕黨人、鉗制學界、添募陸軍。而所謂立憲雲立憲雲者,則言之愈殷(懇切),去之愈遠。

一言以蔽之:聽其言則百廢俱舉,稽其實則百舉俱廢。

唯一讓人覺得還有個盼頭的是為期九年的預備立憲方案。朝廷承諾,到第九年時,公布憲法(而不是大綱),實行選舉。

客觀來看,即便是轉型最快的日本,從明治天皇即位到開設國會,也用了二十二年的時間。

九年,已經很短了。

問題是天朝欠賬太多,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不改革,必亡;改革,也必亡。

而至於方案中言及的議院,倒並非畫餅充饑。丙午改制時「四院」里的資政院便是其體驗版。

按照袁世凱的設計,資政院採集輿論,是議院的雛形,通往憲政的中介。

一年後,孫家鼐和貝勒溥倫(曾率團代表中國首次參加世博會)會同軍機處擬定了資政院的架構:議長一人,副議長兩人,欽選議員和民選議員各半。

欽選議員從王公大臣中產生。民選議員自然來自民間,可問題是,怎麼選?

用咨議局選。

作為省級民意機關,咨議局是資政院正式開院前的熱身,堪稱九年預備立憲方案里的重頭戲。

雖說議員基本還是出身傳統功名的進士舉人,選舉也山寨得啼笑皆非——有票倉未開即已知某人得票多少的,有把早已病故者列入候選人的。

但無論姿勢多踉蹌,「民選」這一步,終究跨了出去。

勤勞勇敢的中國人,一起奮發走進新時代。重燃希望的社會中堅們暫時放下了「速開國會」的請願,比照著《欽定咨議局章程》,在全國除新疆外二十一省的咨議局中打點各自的位置。

袁世凱苦笑著搖搖頭,不再關心宏觀的改制,而將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工作當中。

他每天凌晨5點起床,一直工作到晚上9點,中間只有短暫的用餐和休息時間。

瞿鴻禨主持外務部時,作風因循拖沓,外國人極其厭惡。

當然,保守派多半表示理解:洋人都是人渣,眼不見心不煩。

問題是你圖清靜,全國人民就清靜不了了。外交需要大智慧,一味「擱置爭議」,寄希望於下一代,小病也拖成了絕症。畢竟,誰也不敢保證後代里不出晉惠帝。

袁世凱上任後一改拖延之習。每日軍機處下班,即將外務部積壓各案提前趕辦,準時回信,一時間使館人員無不感佩。

此前,最棘手的外交難題是日俄重新勾結,將滿洲劃分為南滿、北滿,各佔一半。

美國為了遏制日本,採取積極的對華政策,主動提出退還庚子賠款,並建議將此款用於中國派遣留學生赴美和美國人在華開展教育事業。

袁世凱立刻響應,同美方達成初步協議,將兩國外交關係由公使級升為大使級。

作為最高級別的外交使節,大使享有比公使更高的禮遇,有權請求駐在國元首接見。

與列強建立大使級關係,對中國而言還是首次。如能成功,將顯著提高中國的國際地位。

於是,大頭請旨,派唐紹儀為特使,赴美全權辦理此事。

在中美的那段蜜月期里,《紐約時報》專訪了大頭。

記者最感興趣的是他對美國的看法,袁世凱道:

我一直期待著訪問美國。在所有未訪問過的國家裡,最吸引我的就是美國。這也許是因為,在我周圍有很多年輕人都是在美國接受教育的。我覺得,儘管中美兩國在形態上有明顯的差異,但實際上美國比任何一個西方國家都更接近我們的體制。我已經注意到,受美國教育的大清國民比受歐洲教育的能更容易地將他們所學到的知識運用於國內的管理。

在問及對改革的期望時,他答道:

我們內部的管理體制必須從根本上加以改革。這是一件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非常難的事情,因為它牽涉到要徹底改變甚至推翻現行體制的某些方面。而這個體制已經存在了好幾百年,諸多因素盤結交織在一起。但就民意而論,我可以肯定的是,如果給我們時間和機遇,無論如何都能實現改革的大部分目標。

可惜,既沒時間也沒機遇了。

1908年11月15日,慈禧吃過晚飯,忽然暈去,為時甚久。

自知命將休矣的她醒來後立刻召見中樞重臣,交代後事。

據說臨終前,她幡然悔悟道:

以後勿再使婦人干預國政,此與本朝家法有違,須嚴加限制。尤須嚴防者,不得令太監擅權,明末之事可為殷鑒。

但從後來出了個隆裕太后來看,可見其所謂的悔悟並非那麼簡單。

不久前,慈禧過了生命中最後一次大壽。

西藏的達賴喇嘛率屬員來京,向太后祝壽。

當時,慈禧的陵寢已然竣工,京城紛傳「一城不容二佛」,老佛爺會被活佛給剋死。

結果,壽會一過完,慈禧就病倒了。

達賴很緊張,呈上佛像一尊,說應當立即送往太后陵寢,以鎮壓不祥。

慈禧於是命奕劻迅速辦理此事。

送個佛像用得著慶王之尊?聯繫到奕劻和載灃由來已久的暗戰,答案顯山露水。

在對權術的運用上,載灃和奕劻的距離好比跆拳道白帶跟黑帶的差別。

之所以選中他,是慈禧機關算盡的結果。

首先,近支里確實沒有更好用的了,以載灃制衡慶袁,勉強令人放心;

其次,其子溥儀年幼,若自己命長,立之為國君,還能繼續訓政;

最後,載灃有沒有可能同袁世凱化敵為友,像奕劻一樣被牽著鼻子走?

答案是絕無可能。

除了兄(光緒)仇不共戴天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原因。

那就是大反派:張翼。

這個連生卒年都沒有,即使歷史專業的人瞥見也只會聯想到三國時蜀將張翼的「醬油男」,卻是推動劇情發展的關鍵因素。

作為醇親王府的馬夫,張翼深受奕譞喜愛,被拔為近侍,跟載灃情同手足。成年後捐了個江蘇候補道,又接替唐廷樞任開平煤礦督辦,正式開始其反派生涯。

第一季里,承擔軍需保障的張翼給北洋艦隊提供劣煤(煤渣),丁汝昌屢次詰問,屢教不改;

第二季里,戊戌政變前夕,榮祿將其主張寫進密信,托奕劻轉達慈禧,從而促成了反政變的發動。坐火車去北京送信的,正是張翼;

第三季里,乾脆玩把大的。眼看大清朝的首都都被八國聯軍攻陷了,得,為自己想想轍吧。於是,把開平煤礦倒賣給了胡佛(胡佛又轉手給英商)。

袁世凱出掌北洋後,發現此事。震怒之下,上奏朝廷,指出:「礦地乃國家產業,股資為商人血本,豈能憑一二人未經奏准,私相授受!」接著,請旨下命外務部照會英使,向其說明「該礦系李鴻章籌集官商股本奏准開辦的,中外咸知。張翼與胡佛之私約,未奏明我政府,斷不承認」。

此時,私賣國有資產的張翼居然已官至侍郎。經大頭參奏後免職,並被勒令赴英國打官司。

對一個法盲來說,這可真是不小的挑戰。

載灃出面替張翼說情,遭到袁世凱嚴詞拒絕。

第二道梁子就是這麼結下的。

慈禧為了布好載灃這枚棋,竟強廢其所定之親事,而自己家已無可以許配的人,便將寵臣榮祿之女嫁給載灃,即溥儀生母瓜爾佳氏。

但她顯然高估了載灃對權力的熱情。此人性格懦弱,一如其父奕譞。當年慈禧選光緒入宮繼承大統時,奕譞倉促間竟被嚇得肝病發作,立馬上疏請辭,哀求「為天地容一虛糜爵位之人」。

天機算不盡,禍福輪流轉。

當立溥儀並令載灃為攝政王的懿旨傳至醇王府時,載灃的生母劉佳氏激烈道:

先殺了人家的兒子,又來殺人家的孫子!給個皇帝的虛名,實際上等於終身監禁!

這倒是大實話。

強勢如康熙,亦曾感嘆「臣下可仕則仕,可止則止。為君者則勤勉一生,了無休息」。遑論給慈禧當一傀儡?

因此,出於真實的恐懼,載灃真心叩辭,絕非做戲。倒是病危的光緒,聽說後極為喜悅,道:「立一長君,豈不更好?如此亦不錯。」

同樣的建議,張之洞向慈禧提過:主少國疑,不如徑立載灃。

慈禧的回答非常官方:

不為穆宗(同治)立後,終無以對死者。今立溥儀,仍令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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