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齊魯戡亂

冬天到了。

太液池開始結凍。

內務府向管理皇家園林的下屬機構奉宸苑傳達了一條懿旨:

瀛台周邊河面,現已凍冰。著奉宸苑即刻派人打開一丈余尺,務見亮水,不準凍上。

便是溜冰高手,想見光緒,也就此成為泡影。

很快,一道奇怪的上諭明發中外,要求內外臣工保薦精通醫理之人,為光緒看病。

剛被軟禁就病倒了,政治信號再明顯不過。

輿論迅速發酵,以致日本首相大隈重信特意發電問駐華公使林權助:「上海傳言,清國皇帝已被謀殺。立即查明並電告此事是否確實。」

總理衙門當然否認光緒的死訊。問題是專制國天天闢謠,到頭來鬼都不信。

坊間傳言愈演愈烈,說脈案和藥方都偽造好了,駕崩的消息就在這兩天。上海電報局總辦經元善甚至聯合一千多人,公開通電西太后,要求皇上「力疾臨御」,結果遭到跨省追捕。

慈禧想必非常後悔,為了把「聖躬不豫」的戲做足,公開徵求名醫,結果法國大使館推薦的醫生診斷下來發現不過是慢性腎炎——謊言不攻自破。

慈禧鍥而不捨,繼續埋頭鋪路。

先放出風聲,說光緒之所以病成這樣,蓋因服用了康有為進獻的「紅丸」(春藥)。再派榮祿私下去找李鴻章,讓他探探洋人的口風。

光緒的年號已叫了二十多年,豈能說廢就廢?李鴻章明確反對,警告榮祿說:「這是何等大事,試問你有幾顆頭顱,敢於嘗試?若果行之,危險萬狀。各國駐京使臣,首先抗議;各省疆臣,更有仗義聲討者。無端動天下之兵,為害不可勝言!」

榮祿不死心,還是想聽聽洋人的意見,李鴻章便找了個機會委婉地試探英國公使。

對方的回應斬釘截鐵:「他國固然沒有干預(中國內政)之權,然遇有交涉事宜,英國認定光緒二字,其他一概不知。」

之所以後來押上棺材本也要跟十一國同時宣戰,梁子就是這麼結下的。

按理說西太后最恨的是康有為,但她連康南海的面都沒見過,這種恨很抽象,也很無力。

對光緒則不同。看著長大,翅膀硬了,想謀害自己——這種卧榻之側的危險,必欲除之而後快。

於是,慈禧開始頻繁召見宗室近支中「溥」字輩的幼童,並五天一次向各省督撫通報光緒的病情,搞得皇帝就快掛了似的。

這等於是逼封疆大吏站隊了。

遲遲不表態,必然得罪慈禧;積極表態,又違背人臣之道,會引起輿論的抨擊,有損政聲。僵持不下間,兩江總督劉坤一(1830—1902)挺身而出,高聲道:「君臣之義至重,中外之口難防」,公開反對廢君。

諫疏原本是和張之洞聯銜上奏的,結果信使剛走,張大人就了,命人追回奏摺,刪去自己的名字。

劉坤一得知後笑道:「香濤(張之洞)小事勇,大事怯,姑留其身,以待後圖。吾老朽,何懼?」

面對內外交口反對的局面,復仇女神慈禧望而卻步了。

榮祿出了個主意:既然「破」的難度這麼大,可以想辦法先「立」嘛。

然而,「建儲」不符合清朝「不立太子」的祖訓。榮祿這一損招不僅引狼入室,把自己置於邊緣化的境地,更為即將到來的全民狂歡埋下了伏筆。

慈禧挑中的皇儲人選是自己弟弟桂祥的外孫溥儁(jùn)。

溥儁年幼,具體張羅的是其父端親王載漪(1856-1922)。

在為數不多的幾場戲裡,載漪都是以大反派的面目出現的。時而同奕劻恭請慈禧出山訓政,時而跟剛毅、徐桐聚在一起咒罵新政,可謂反動派的傑出代表。

眼看就要從「慈禧侄女的老公」變成「皇上他親爹」,載漪行動起來。

問題是再行動胳膊也擰不過大腿。立儲的上諭發布後,西方公使不僅不入宮慶賀,還紛紛照會總理衙門,警告說如果光緒被廢,後果將非常嚴重。

但對徐桐、剛毅等人而言,不扳倒光緒後果更嚴重。畢竟皇帝春秋鼎盛,等熬死了慈禧重操權柄,這幫守舊派一個都跑不掉。

偏偏時局給了「端王黨」(載漪、徐桐、剛毅和庄親王載勛)一個不要臉的機會——民間排外勢力發展壯大,山東鬧起了義和拳。

暴戾的黃河橫穿而過,使得山東全境都飽受洪澇之苦。自然災害連同列強在這一地區的擴張,讓本就民風彪悍的山東盜匪橫行。

曹州教案表面上看不過是兩個大刀會的成員跑到教堂里砍死神父偷走錢的隨機事件,而隱藏其後的深層矛盾卻是延綿幾十年的教民衝突。

把義和拳出現之前民眾的反教史扣上「盲目排外」的帽子是不客觀的。

農民的選擇始終符合其利益邏輯,最初入教的那撥人顯然不是因為夢到了耶和華,而是為了尋求政治特權。

曹州教案爆發後,特權在清政府的一紙腦殘文件下進一步得到強化。

為了把教案消弭於地方,不再上升為外交事件,朝廷規定:西方來華的傳教士中,總主教和主教相當於省部級,大神父相當於司局級,神父相當於縣處級。

有了體制內的身份,傳教士隨時可以面見同級的地方官,遇有教案,還能干預司法。而雞犬升天的教民只要拿著主教的名片,也能毫無壓力地求見縣官甚至知府,愈發猖狂。

比如:

我有三畝地跟奉教的挨著,他不讓從地里過,除非給點什麼東西。逼得沒辦法,不賣不行,我就把地賣給了他。那年這裡的地價是一畝120吊,可咱只得算80吊一畝……

再比如:

咱縣英庄的窮人刮地鹼燒鹽土。當時官家禁止私自烤鹽,縣上發現了便捉了幾個關進縣衙里。後來神甫把他們救了出來,從此英庄便可以合法燒鹽了,只要奉教就准。所以英庄的人幾乎都入了教。

教會對傳統鄉村社會秩序的衝擊還體現在迎神賽會上。

迎神賽會在當時鄉下是社會生活中的大事,具有祈福、娛樂、商貿和集會等多種功能,舉辦一場需要大筆開支,通常由村民湊份子。

洋教傳入後,教民們以「教義不合」為由,拒絕繳納此費,並得到了教會的支持。

若僅限於此,鄉民也認了,權當尊重信仰自由。問題是個把猥瑣的教民,不但不繳份錢,還照看迎神賽會不誤,這就人神共憤了。

再加上訴訟等各方面的特權,教民與平民的恩怨日積月累,最後發展到你要是一開水果店的教民,都沒人去買你的水果。

由此可見,當鄉民們手持農具和火把沖向教堂之時,所針對的既不是基督教本身,也不是傳教士,而是那些傳統社會的「逆子」,那些借教民的身份在原本自洽的鄉村規則中製造不公者。

當越來越多的鄉民受教民之害而反教,尋求官府庇佑未果,最終也選擇入教後,矛盾開始升級,謠言逐漸四起。

最經典的傳言莫過於「教堂迷拐華童,割眼剖心製藥」,讓曾國藩晚節不保的天津教案即發軔於此。

明擺著無稽之談,卻大有人信,只能解釋為政治體制遲遲不改革,直接拉低了人群的平均智商。

事實上,所謂文化衝突云云,背後的實質都是利益糾葛。左派視而不見,無限上綱上線,煽動民族主義,打著啟蒙的旗號蒙人,連號稱「睜眼看世界第一人」的魏源都傳「剜眼挖心」之謠,結果搖出一個奇葩——周漢。

作為山西候補道,周漢蹭蹬到四十歲也沒撈到什麼實職,便於1884年返回老家長沙。

時值洋人來湘傳教者日益增多,周漢頗有儒學岌岌可危之感,遂夜以繼日地撰寫反教文章。截至1898年,已刊布以《鬼教該死》為代表的30餘種非法出版物,名震寰宇。

雖說這批反教書籍里充斥著「教士竊取嬰兒腦髓」的陳詞濫調,但由於天朝人口基數大,排外憤青們的絕對數量不容忽視,周漢還是一躍成為年度話題人物。

但對時局來說,周漢的謾罵不僅於事無補,反而挑起事端,使長江流域的教案數激增。一時間,在華傳教士人心惶惶。

各國駐漢口領事聯名向湖廣總督張之洞抗議。

張之洞也很為難。周漢不事生產,專心反教,堅信自己搞的是萬世不朽的事業,信誓旦旦地說「誓以七尺之軀,報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及我大清列祖列宗皇太后皇上之德」,早就做好了殺身成仁的思想準備。

這種頗有群眾基礎(主要在士紳階層)的人你還殺不得,弄不好就會釀出民變。

總理衙門遭受了空前的外交壓力,強令張之洞處理周漢一案,不得拖延。

李鴻章支了個招:調查周漢的劣跡,比如經濟問題。如此則既不觸碰民意,又能給洋人一個交代。

但出乎張之洞的意料,周漢似乎是特殊材料構成的,竟然半毛錢問題都沒有!

不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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