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借勢黨爭,建成北洋班底

4月17日,《馬關條約》簽署。消息傳到北京,舉國激憤,人心思變。

時值十八省舉人在京會試,三十七歲的廣東南海考生康有為(1858—1927)一夜之間趕寫了萬言書,要求光緒「下詔鼓天下之氣,遷都定天下之本,練兵強天下之勢,變法成天下之治」,在一千二百名舉人的聯署下,遞呈都察院,史稱「公車上書」。

公車不是公共汽車,而是官府的馬車。漢代通過「察舉」選拔官員,地方賢才被推薦去京師做官的,都要由朝廷派公車接迎,故用公車指代舉人。

甲午年「公車們」確實上書了,但同《新華詞典》里「公車上書」一詞根本不是一回事兒。

原因是康有為的人品實在不敢恭維。

1923年,六十多歲的康聖人跑到陝西去講學,受到陝西督軍劉振華的熱情款待。

在遊覽卧龍寺時,康有為發現一本明代御賜的《磧砂藏經》,眼前一亮,先以金錢動之,再以自己所藏的三本經書交換為誘餌。住持定慧見其是督軍座上賓,不好拒絕,便與之訂約。

誰知急不可耐的康有為當晚就派弟子張扶萬帶著十七輛大車浩浩蕩蕩地來到卧龍寺,不但奪走《磧砂藏經》,還順帶搬了兩櫃其他經書。

定慧得知後忙從寺外趕回,已然阻攔不及,眼睜睜看著張扶萬揚長而去。

不久,風聲走漏,各界嘩然,紛紛斥責康有為,要求其退還經書。憤怒的群眾還自發撰寫藏頭詩諷刺道「老而不死是為(賊),國家將亡必有(妖)」,合起來便是「賊妖有為」。

陝西人民顯然低估了南海聖人的心理素質,人行走江湖數十載,以至於江和湖都被污染了。此事拖到第二年開春,覺得竊書不算偷的康有為帶著心愛的國寶溜出了西安。

要不是眾人圍追堵截,在潼關攔下他,國有資產就又流進私人腰包了。

當然,康有為不是孔乙己,能耐遠不止於此。他最擅長的還是講故事,希區柯克見了也自愧弗如。

康有為和梁啟超召集一千二百名舉人在北京松筠庵舉行集會,時為條約簽訂後第五天。

現場群情激憤,台籍舉人更是痛哭流涕。

康有為出示草就的《上今上皇帝書》,內容包括拒和、遷都、變法。眾人挨個簽名,並於十天后(5月2日)在康、梁的率領下,齊集都察院門口投遞。

而都察院則以光緒已在合約上用璽,事情無可挽回為由,拒絕接受。

戲劇衝突的確抓人,然而,真相卻是,康有為根本就沒去都察院。

清朝人民享有集會的自由。不過,實地考察一番便會發現,松筠庵(楊繼盛故居)巴掌大的地方,容納一千人非常困難。即使勉強擠下,也是人貼著人,且分散於各個房間,何談集會?

唯一可以確證的上書是由梁啟超組織的,只煽動了八十多個廣東舉人,而同一時間陳景華領導的上書則聯合了將近三百名粵籍舉人。康有為自封公車上書的領袖,其影響力卻不過爾爾。

如果表演僅限於此,還可以理解為康有為愛國心切以至於神志失常。問題是他為了塑造偉光正的形象,不惜混淆是非,抹黑他人,這就給歷史研究工作人為地設置了許多障礙。

首先,光緒蓋璽的日期是5月3日,而在康有為的記載里,5月2日都察院的人就未卜先知地告訴他說皇帝已經蓋璽。

其次,都察院三個堂官裕德、壽昌和沈恩嘉都反對議和,底下二十多個御史更是輪番上摺子,不眠不休。

此外,僅5月2日一天,都察院就向朝廷代奏了十五件來自官員和舉人的上書。試問這般嘔心瀝血主戰的國家機關,有何必要同一個康大炮作對?

整天覺得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康有為其實忽略了一點:高層也分左中右。

成立於半年前,旨在架空北洋的戰時機構督辦軍務處(最高軍事委員會)尚未撤銷,五個大佬(復出的奕訢、慶親王奕劻、翁同龢、李鴻藻以及兵部尚書榮祿)里除奕訢和奕劻主和外,其餘三人全部反對簽約。

這顯然不是康有為所處的層面能夠了解,他也就知道軍機大臣孫毓汶是個主和派。

問題是掃大街的都知道。

當面對內外交口反對,高層莫衷一是的局面時,孫毓汶曾挺身而出、甘做小人,辭色俱厲地催光緒蓋璽,還拿天津海嘯嚇唬人,把皇帝逼得繞殿急走,走了一個多小時,才「頓足流涕,奮筆書之」。

雖如此,康有為的交際能力還是值得大家學習的。

據時任翰林院庶吉士的胡思敬描述:

有為身材高大,鬍鬚修長,目光炯炯射人。初見人時抱拳鞠躬,朗聲大笑,詢問完姓名,依次又問來自何地,有何物產,鄉里的長老、豪傑等事。再三細問,取西洋鉛筆,一一記錄下姓名,藏於夾袋之中……終日懷揣名帖,汲汲奔走,好像失常了一樣。

康有為是在同鄉凌福彭(軍機章京)的介紹下認識的張蔭桓,這也是張蔭桓人生噩夢的開始。

張沒有科舉功名,早年花錢捐了個知縣,全靠實幹一步步爬到高位,結果就遇到了讓他一見傾心的命中煞星:最佳損友康有為。

學問大、口才好、心氣高,招招命中尊師重道的張蔭桓的軟肋,從此,為康有為奔波勞碌,披星戴月……

康有為考中進士,想當狀元,天天求張蔭桓幫他運作,結果被閱卷大臣斥退;康有為想巴結翁同龢,苦無門路,張蔭桓立刻代為引薦。

如此任勞任怨的下場便是受政變牽連,流放三千里,客死異鄉。引為至交的康煞星還在各種場合對張蔭桓為康黨做出的貢獻諱莫如深,恨不得劃清界限。

要不是張蔭桓有寫日記的習慣,無名英雄多半當定了。

更扯的是,張蔭桓遇人不淑也就罷了,還把好友孫毓汶搭了進去。

身兼「位高」與「主和」兩大因素的孫毓汶被康編劇塑造成了大反派:他千方百計地阻撓康有為的行動,在松筠庵集會時派翰林院編修黃某前去砸場。

黃某單槍匹馬,「飛言恐嚇」,居然就嚇呆了剛才還憤憤不平的舉子們。許多人當場請求撤銷簽名,讓人不得不懷疑查無實名的黃某是否便是黃飛鴻。

事實上在1895年,拒和不是少數派報告,而是終南捷徑。

比如翰林院編修王榮商,就因聲嘶力竭地拒和,半個月內跳了兩級,擢為侍講。

當年夏天,康門弟子編寫的《公車上書記》出版,梁啟超作序。序言中隻字不提康有為是公車上書的領導者——蓋因時議未消,當事者眾,忌憚輿論,不敢造假。

而這,才是事實的真相。

真相殺手康有為又開始炒作《公車上書記》,說此書「為人傳抄,刻遍天下」——這可真是高估了國人對時政的熱情。

圖書市場上賣得最好的書永遠是成功學和養生,康有為想逆市而為,其結果便是《公車上書記》一再滯銷。《申報》上六次聲勢唬人的廣告顯示,兩個月內,該書售價便從兩角跌到四分。

可能你會問,康有為好歹也是搞國學的,為什麼思想品德不及格?

要怪就怪他投錯了胎,生在一個無論你搞什麼先得被當時萬惡的教育體制搞一遍的時代。

從小博覽群書的康有為在廣州府連考三次,十六歲才混了一個秀才文憑。

科海無涯,沒有最慘,只有更慘。就在同一個考場,三戰三北的洪秀全精神分裂,發瘋去找上帝尋求安慰。

由此可見,康有為的心理素質還是值得大家學習的。

這也難怪。據他回憶,自己出生時有異兆(大火赤流星,子夜吾始生);年輕靜坐時有幻象(忽見天地萬物皆我一體,大放光明,自以為聖人)。

而這類始終堅信天將降大任於己的人,一般不是待在瘋人院便是顛倒眾生折騰天下。

上天似乎在考驗康有為的耐心,以確定他就是那個「Chosen One」。於是,接下來十三年里,康同學的身影輾轉出現在廣州和北京的考場,其結果卻是六考六敗。

1893年,毛澤東都出世了,康有為已經三十六歲。擱現在,這把年紀考公務員都不讓報名了。

所幸心力強大,硬是拼了老命再進考棚。

居然,就中了。

此後一帆風順,時隔兩年竟高中進士。

真可謂旦夕禍福轉念間。

其實也不奇怪,縣試(考秀才)和鄉試(考舉人)注重文采,文學天才加點八股訓練便可應付,像梁啟超這種「筆端常帶感情」的一考一個準。

至於中進士、點翰林,則必須學富五車真知灼見,光靠耍筆杆子是糊弄不過去的。因此,不通的舉人隨處皆有,狗屁的進士則不多見。

而康有為的問題在於,積累甚廣,想法很多,文字功底卻並不出眾,故常年困厄於地方。

十年寒窗,康秀才追隨理學大師朱次琦精研宋明理學,進而由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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