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 漫長的訴訟 第三十六節

法庭里一片混亂。我的妻子、我的律師、記者,看熱鬧的人,我不記得了,他們都想挨著我。巴巴拉是第一個擁抱我的,我感覺她的手臂緊緊地圍著我,她的胸擠著我,她的骨盆抵著我的下體,格外刺激。也許,這是我重獲新生的第一個標誌吧。

「我太開心了。」她吻著我,「我太替你高興了,拉斯迪。」

她又轉過身,擁抱了斯特恩。

而我,只想趕緊逃離這瘋狂的一切。我不想面對媒體的混戰。我拉著巴巴拉、斯特恩和肯普從大廳後門匆匆離開,消失在眾人的視線中。但還是無處可逃,我們走到斯特恩律師事務所的辦公樓前,又有一大批人聚集在這裡。我們從人群中擠出去,上了樓,大家都沒說話。會議室里擺著簡單的自助午餐,但我們沒機會吃。到處電話鈴都在響,秘書跑來告訴我們,說接待室里簡直人山人海,站不下的記者都已經排到大廳了。這些飢餓中的怪獸是一定要先餵飽的,我不能剝奪屬於斯特恩的這一光輝時刻,他理應得到眾人的關注,打贏了一個關注度如此高的案件,會給他帶來經濟上和職業上的雙重收益,讓他未來很多年在事業上都可以高枕無憂,他現在已經是全國知名的大律師了。

所以,在吃過了半個牛肉玉米卷後,我們又走到樓下的大廳,再一次去面對熙熙攘攘的人群,記者們在吵,到處都是麥克風、錄音機,對著我的聚光燈就像是十幾個小太陽。

斯特恩先說了幾句話,然後我說:「我認為,任何人在這樣的情況下,尤其是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心情都無法用言語來形容。案子結束了,我很高興。也許我永遠不會明白這一切到底是怎麼開始的,但我很慶幸我找到了全世界最好的一位律師。」我沒有回答記者們關於尼可的問題,我自己都還沒有理清思緒,我內心其實很大一部分相信他只是在公事公辦。沒有人問我關於拉倫的問題,我也沒有提到他的名字。雖然我很感激他對我的無罪判決,但在經過昨天晚上的事情後,我對他再也尊重不起來了。

樓上,已經擺上了香檳酒,和昨天晚上肯普拿出來的香檳酒一樣。是斯特恩早就為今天的勝利準備的,還是他本來就儲備著好酒?辦公室里還有很多人,我和斯特恩、肯普站在他們中間,一起為斯特恩舉杯祝酒。斯特恩的妻子克萊拉來了,梅可也來了,她坐在輪椅上一邊哭,一邊給我一個擁抱。

「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你。」她說。

巴巴拉找到我,說她要先回家,她想讓奈特提前一天回來,也許夏令營的老師能夠給奈特在飛機上安排一個座位。這需要打很多電話,找很多人。我把她送到大廳,她又給我一個擁抱。「這我就放心了。」她說,「案子能這樣結束,我太、太高興了。」我們之間還是有一種無法逾越的悲傷。現在,我完全猜不到巴巴拉的心情,但我想,即便是在這樣一個值得高興和感恩的時刻,她也應該意識到了,我們之間沒有解決的問題依然存在。在經過了這一切的混亂之後,我們如果要解決那些問題,需要消除太多的分歧,才能忘記曾經的背叛,才能帶來相互的諒解。

斯特恩的辦公室里,不斷有人來。有警察,還有律師,他們都來祝賀斯特恩和我。我幾乎都不認識,在這些外人中間,我覺得很不自在。一開始的興奮感已經過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壓抑和悲哀。我以為是我太累了,我感覺自己很可憐。但最後,我發現,這不是累,是一種不安的情緒,它在慢慢瀰漫,像是從地下滲出的石油,我需要時間仔細思考,於是,我悄悄離開了。我沒有對斯特恩說我要去哪裡,我說,我就是想出去冷靜一下。然後,我就離開了斯特恩的辦公樓。現在已經快到傍晚了,夕陽照射下,萬物都投下了長長的影子,河邊吹來一陣微風,充滿了夏天的味道。

最新的晚報已經出來了。我買了一份《論壇報》的頭版,標題就佔據了半個版面:《薩比奇當庭釋放》。副標題:檢方被指「顏面盡失」。「金德區高級法院拉倫·利特爾法官今日撤銷了對金德區檢察院前副檢察長拉斯迪·薩比奇的謀殺罪控訴,結束了這場為期八天的審判,拉倫法官指責該案『讓司法公正蒙羞』,嚴厲批評了金德區檢察院檢察長尼可·德拉·戈迪亞,並一度表示,他相信有些指控薩比奇的證據是由檢方捏造的,因為薩比奇曾經是尼可的政治對手。」還有幾份報紙也都是相同的內容,尼可受到千夫所指。一個為了對付昔日政治對手而炮製出來的訴訟,是一場骯髒的遊戲。這樣的事很快便會傳遍全國,尼可會在很長的時間裡都承受巨大的壓力,而媒體也會保持一貫隱晦含糊的作風,對尼可最後主動撤訴的舉動隻字不提。

今天晚上,整座城市安靜得有點古怪。河邊新開了一家餐廳,戶外還擺著幾張餐桌,我點了兩瓶啤酒和一份三明治。我把報紙的體育版翻開,高舉在面前,躲開行人打探的目光,但我並沒有看報紙上的內容,而是陷入了一種恍恍惚惚的回憶中。快六點的時候,我給巴巴拉打了個電話,沒人接聽。我希望她是在去機場的路上,我多麼想回家就能看到奈特。在這之前,我還有一個地方要去。

我回到斯特恩的辦公室,前門是敞開的,但房間已經幾乎空了。我只聽到一個聲音,那低沉的語調一聽就知道是斯特恩。我跟著他的聲音,走進了辦公室,聽起來他應該是在和別人討論另一個案子。我想,這大概就是律師的生活。我走到辦公室門口,看到了他。今天早上,桑迪·斯特恩打贏了他職業生涯中最轟動的一樁官司,而到了晚上,他還要繼續開始新的工作。他正在講電話,面前放著一個打開的文件夾,沙發上放著幾份晚上的報紙。

「啊,剛好。」他說,「拉斯迪剛剛走進我的辦公室。明天早上十點前,我保證。」他把聽筒放下了,「一個客戶。」他說,「你回來了。」

「對不起,我跑掉了。」

斯特恩舉起一隻手,他的意思是他不需要任何解釋。

「但我還是想見見你。」我告訴他。

「這很正常。」斯特恩說,「有些客戶在經歷了這樣的案子後,會消失好幾天,甚至是好幾周。有時候,確實很難相信這一切竟然已經結束了。」

「這也是我正想和你說的事。」我說,他遞給我一支雪茄煙,我接了過來,他給自己也拿了一支煙。我們倆,一個客戶和一個律師,一起抽著煙,「我想謝謝你。」

斯特恩又把手舉了起來,和開始一樣。我告訴他,我有多麼感激他為我作出的努力,我從來沒有懷疑過他能成功。我說:「你是最棒的律師。」這些溢美之詞就像是溫暖舒服的牛奶浴,讓斯特恩很開心。他笑著,抽著煙,在實事求是的讚美面前,他也忍不住得意一下。

「我在想一些事,我想知道今天法庭上到底是怎麼回事。」

「今天?」斯特恩說,「今天,你被當庭無罪釋放了。」

「不,不是這個。」我說,「我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昨天你還告訴我,拉倫會讓陪審團最終決定這個案子的結局。結果,今天他跳過了陪審團,直接宣布我無罪釋放,我們連申請都還沒有向他提。」

「拉斯迪,我當時只是在猜測拉倫法官的想法。你認識的哪個律師,總是能準確猜到法官的想法?拉倫既然決定了不經過陪審團,那我們就應該感激他的這個決定。」

「昨天晚上你還認為這個案子會由陪審團來決定。」

「拉斯迪,我天生就是一個悲觀主義者,你別怪我有時候太過謹慎。如果我當時說,我們的官司一定能打贏,但最後又沒打贏,那你不是要失望了嗎?我不會那樣說的。」

「是嗎?」

「你我都知道,檢方這個案子的證據一開始就不是很充分,而且,隨著審理過程的進行,有越來越多的弱點暴露出來,法官作出了一些對我們有利的決定。有些證人出現了失誤,有些詢問很成功,有一個重要的證據怎麼也找不到,還有一個證據無法確認,檢方這個案子必敗無疑。我們之前都看過類似的判例,今天對他們來說,更是雪上加霜的一天。想想今天上午羅賓森醫生的證詞吧,多麼有說服力。」

「你真的這樣想?我沒有告訴他我殺了卡洛琳。那又怎麼樣呢?我是個律師,是個檢察官,我當然知道,如果我真殺了人,我肯定不會向任何人坦白的。」

「但你在謀殺案發生後的兩天還去找了這個醫生,你和他之間是一種最親密、最坦誠又職業的關係。拉斯迪,羅賓森醫生對檢方問題的回答是非常重要的一個證據。如果我早知道他會說出那句話,那我昨天晚上就不會作出悲觀的預計了。」斯特恩微微皺起眉頭,把視線移開了,「拉斯迪,我見過很多人在局勢發生重大改變時,都會有奇怪的反應,你不要讓自己的看法影響到了你對整件事情的評價。」

很有技巧的回答。不要讓你殺了她這個事實影響到你作為一名律師的判斷力。我感覺到斯特恩的最後一句話像是對我的一種小小的背叛,雖然不動聲色,但確實很奇怪,我現在已經確信我的感覺是對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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