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夏 漫長的訴訟 第三十四節

就像是聖誕老人或是在森林中出沒的精靈一樣,利普蘭澤在半夜十二點後出現在我家門口。他看上去精神很好,顯得格外開心,巴巴拉穿著睡衣在門口迎接他。我在等利普蘭澤的過程中,沒有絲毫的睡意,反而一直想著白天的事。這幾個月以來,我第一次感覺到了希望的光芒,就像是緊閉的眼皮感覺到了清晨的陽光,在微微顫抖。在我內心深處的某個地方,一種即將重獲自由的信念重新點燃。在這輕鬆的心情中,這麼多星期以來,我度過了和妻子最快樂的時光。我們一邊喝著咖啡,一邊談論著熊谷的潰敗和即將在星期五回家的奈特,我們又感覺到了一種重獲新生般的寧靜。

「在局裡,他們都在傳。」利普蘭澤對我和巴巴拉說,「就在我從辦公樓出來之前,我和一個剛剛同格勒登尼聊過天的警察說了幾句。他們說,尼可準備撤訴了,莫爾托又哭又鬧,想找出新的訴訟理由。你認為有可能嗎?」

「有可能。」我說。一聽到尼可打算撤訴,巴巴拉抓住我的胳膊。

「今天法庭上到底發生了什麼狀況?」利普蘭澤問。

我把斯特恩對熊谷詢問的過程告訴了他,但他已經聽說了。

「我知道這個。」他說,「我的意思是,怎麼可能呢?我告訴過你,熊谷對我說過,兇手沒有生育能力,我才不管那傢伙抵賴多少次呢。不過,有一件事是肯定的,熊谷已經成為歷史了。警局裡,每個人都在說他下周就會被停職。」

正如肯普曾經預料的一樣,我現在對熊谷又生出了一絲同情。

巴巴拉送我們倆出了門。「小心點。」她說。

利普蘭澤和我在門外一輛民用牌照的小車上坐了一會兒。利普蘭澤到我家的時候,我剛煮好一壺咖啡。巴巴拉給利普蘭澤倒了一杯,又給他帶了一杯在路上喝。我們坐在車上的這會兒,他正小口喝著。

「那麼,我們是要去哪兒?」我問。

「你猜猜。」他說。這個時候已經很晚了,但我在很早以前就知道警察的這一套。如果你想找某個人,最好的時候就是半夜去找,只有這個時候,大家才基本上都在家裡。「你就猜猜尼奧是個什麼樣的人?」利普蘭澤說,「說說你的想法。」

「我也不知道。他應該有份喜歡乾的工作,從信里可以明顯看得出來。所以,他應該也有不錯的薪水,但他的生活可能很拮据。說不定是開餐館或開酒吧的,幾個人合夥,他大概還有點臉面。要不是開電影院的,怎麼樣?我猜得差不多吧?」

「差遠了,你覺得他是白人嗎?」

「可能是,不管他是做什麼工作的,應該都還不錯。」

「猜錯了。」利普蘭澤說。

「不可能吧?」

利普蘭澤又在笑。

「好吧。」我說,「我回答完了,到底是怎麼回事?」

「你想不到的。」利普蘭澤說,「他是『暗夜聖徒』里的一員。」

「真的假的?」

「他的犯罪記錄還不少,黑幫調查組已經對他展開了全方位監控。這個傢伙現在已經大小是個頭目了,他們都叫他會長,在他們黑幫總部管了兩層樓。他已經在那裡混了很多年了,顯然他覺得,如果被兄弟們發現了自己是同性戀,別人都會看不起他。莫喬萊斯基有個線人,叫艾迪還是什麼的,是個高中老師,也是同性戀,告訴了他這些事。這個老師好像就是尼奧的老師,和尼奧偷偷摸摸來往很多年。他說極可能是尼奧寫了那封舉報信。」

「這個傢伙。所以,我們現在是去哪裡?去格瑞斯大街?」

「是的,格瑞斯大街。」利普蘭澤說。

這幾個字讓我心裡一緊,全身打了個哆嗦。肯尼利和我以前在那裡待過幾個晚上,實際上,應該說是幾個凌晨,三四點的時候,這是白人在那裡出沒最安全的時間。

「我給他打了個電話。」利普蘭澤說,「他挺有錢的。電話是登記在他自己的名下,那個私家偵探波曼居然都沒有查到。總而言之,我是在一個小時前打的電話。我說我是來問他要不要訂報紙的,他說他沒興趣,但我一開始說要找尼奧·威爾斯先生時,他說他就是。」

當我們開車往城區走的時候,我在腦海中不斷想著這個事實,我喃喃說著「一個『暗夜聖徒』」。

我是在當副檢察長的第四年開始熟悉格瑞斯大街的,當時,我是雷蒙德·霍根的手下,他選中我去負責「暗夜聖徒」案的調查。當時,它是全市最大的街頭黑幫組織,雷蒙德在第一次參加競選的時候,宣布要對它進行全面打擊,這也成為他競選的焦點。對雷蒙德來說,這是一個完美的參選手段。金德區沒有人喜歡這些黑人小混混,而打擊黑幫的成功經驗也有利於樹立他良好的形象。對「暗夜聖徒」的調查成了我走進聚光燈的開始,是我第一次和記者並肩工作,那次調查花費了我四年的時間。在雷蒙德再次參加競選之前,我們已經對一百四十七名黑幫成員定了罪。媒體盛讚了這一空前的成功,卻從來沒有提及,還有七百多名成員依然遊盪在街頭,做著同樣的勾當。

這些黑幫分子的故事可以讓研究社會學的專家寫出一篇優秀的論文了。一開始,他們的名字叫「夜之亡命徒」,是北區一個很小的黑幫,紀律性也不是那麼強。他們的頭目是馬文·懷特,是個長相英俊的美國人,但一隻眼睛瞎了。他瞎眼的瞳孔是乳白色的,而且總是四處亂轉,也許是為了平衡,他在另外一邊的耳朵上戴了一隻七八厘米長的綠松石耳環。他的頭髮往上豎著,亂七八糟的。馬文是個慣偷,他偷汽車輪胎、偷槍、偷信件郵包,也從自動販賣機里偷零錢,還偷各種各樣的機動車輛。有一天晚上,馬文和他的三個同夥去搶劫一家加油站。店主是個阿拉伯人,當他們逼著店主交出收銀機里所有的錢時,店主突然也拿出了一支手槍,他們開槍把店主殺死了。馬文和同夥認了過失殺人罪,被送進了魯德亞德監獄。他們之前只進過州少管所,結果,那一次在監獄裡,他們結識了更多厲害的角色。四年後,馬文穿著長袍、戴著護身符從監獄裡出來,宣布自己將成立「暗夜聖徒與魔鬼幫」。二十個穿著和他一樣的人佔據了一片街區,在不到一年的時間裡,按照他們自己的話來說,就已經完全融入了當地的社區。馬文把他的手下召集到一幢廢棄的公寓樓里,他把那裡當作總部。他每天晚上和周末都會對這些手下傳經佈道,而白天,他會教那些人怎麼偷東西。

一開始,他們偷的是信件郵包。他們在郵局裡安排了人,實際上,人還不少。他們不僅偷支票和各種演出活動的門票,還偷別人的銀行賬戶信息。馬文很有投資頭腦,他把賺來的錢又再進行投資,比如,在北區購買房產。最終,這整片地區都成為了他們的地盤。他們開著大汽車在街上橫行,肆意地鳴喇叭,把收音機的音樂聲開到最大。他們騷擾正經人家的女孩,把正派的男孩變成暴徒。與此同時,馬文還給自己樹立了一個政客的形象,他們周末還會給流浪漢施捨食物。

隨著幫派的規模越來越大,馬文帶著手下開始了毒品的生意,整幢大樓都成了他們的加工中心。在兩個端著衝鋒槍的黑幫分子的監督下,化學博士們用奎寧和乳糖將海洛因稀釋。在另一個加工區,六個女人用小塑料袋將它們分裝,為了避免偷帶,這些女人都是赤身裸體工作的。然後,這些高品質的海洛因會在大街上的攤點出售。一些從富裕社區來的白人年輕人會開車來買,周末有的時候簡直是車水馬龍,甚至會有黑幫里的人吹著口哨來指揮交通。曾經有一兩次,報社想報道這種情況,但警局就不樂意了,因為,有些警察從中拿了黑錢,而警局對內鬼往往也是睜一隻眼閉一眼,沒有接受好處的警察則敢怒不敢言。這些幫派中人都是亡命之徒,他們用槍殺人,用繩子勒死人,用刀子捅死人。有時候,他們殺人是因為毒品交易引發的爭執,但也會為了一點兒意見不同而大開殺戒;有時候,可能是某人取笑了某人的車不夠漂亮;有時候,可能是某人在街上不小心撞了他們一下。他們控制了這個城市中六個街區的地盤,把這裡變成他們小小的「法西斯集中營」,其中大概有四分之一的地方就是在格瑞斯大街上。

我聽很多人說過,格瑞斯大街上的這些小區安置房和斯坦福大學的學生宿舍都是一樣的建築結構。但現在,它們兩者之間已經沒有任何相似之處了。每幢樓房的小陽台都用鐵絲網封了起來,因為,在過去的五年中,不斷有人掉落到下面的人行道上,有的是自殺,有的是被拋下去的嬰兒,有的是醉鬼,有的則是被人推下去的。陽台上的玻璃推拉門也都被換成了木板門。陽台上一般都掛著各種各樣的東西,包括洗好的衣服、垃圾桶、黑幫的旗子、舊輪胎、汽車零部件等,冬天掛上去的則是任何可以抵擋寒風的東西。大概沒有哪個社會學家能夠描述出這些人的生活和我們普通人生活之間的差別,肯尼利以前最常說的就是「這裡可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他說得對,確實不是什麼正經地方。但這裡的生活也不是什麼激進種族主義者能夠理解的,這裡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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