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十四節

少兒棒球賽。在春天傍晚昏暗的光線中,奈特所在學校二年級學生的父子棒球聯賽開始了。開闊的棒球場上,天空低垂,原本是一片沼澤的地上現在則是一片草坪,斯特朗梅爾·斯丁格斯老師漫不經心地站在場上,穿著運動夾克的小男生小女生把外套的拉鏈拉到最高,都戴著棒球手套,他們的爸爸站在賽場邊,喊著各式各樣的口號。夜色在慢慢降臨,一個叫洛基的八歲大個子男孩站在本壘,把球棒在空中繞了兩三圈。在他旁邊,一個長長的橡皮球座上放著一顆已經很破的棒球。他突然爆發出驚人的力量,把那顆球遠遠地擊到了外場,球落在左邊偏中的位置,超過了斯丁格斯老師防守的範圍。

「奈特!」我拚命喊著。很多人也都在喊:「奈特!」他好像才突然清醒過來。一個扎著馬尾辮、戴著棒球帽的小姑娘迅速朝球跑去,奈特先她一步抓到了球。奈特抓著球,繞了繞胳膊,一下子就把它甩了出去。球劃著大大的弧線,朝場內飛過來,伴隨著一聲沉悶的響聲,落在了游擊手和三壘之間,而洛基也正好在這個時候跑過了本壘。

我不好責備自己的兒子,只能沿著邊線來回走動,使勁拍著巴掌說:「醒醒!快醒醒!」奈特一點兒也不怕我。他只是聳聳肩,伸出戴著棒球手套的手,露出一個大大的微笑,他嘴裡缺了幾顆牙,看上去像是南瓜燈上的那些鬼臉,新長出來的牙齒也是參差不齊,有點像胡亂插在蛋糕上的小蠟燭。

「爸爸,我輸了。」他喊道,「我真的輸了。」旁邊的一群爸爸和我同時一陣大笑。我們都重複著他的話,他輸了。克里夫·納德曼拍了拍我的後背。雖然這孩子打球一塌糊塗,但還是很可愛的。

不知道其他男人在年輕時會不會想像自己兒子未來的模樣,我那時候,可是帶著激情和希望展望了自己未來二十年的生活。我總是想像著他——我的兒子,是彬彬有禮、聽話懂事的孩子。他會非常優秀,會有很多很多的優點,很多很多的特長。

但奈特並不是我想像中的模樣。他不是個壞孩子,我們家對這一點還是達成了共識。自從他兩歲以後,巴巴拉和我就一直在向對方說著這句話。我們說,奈特其實不是一個壞孩子。我拚命地相信這一點,帶著滿滿的愛堅信這一點。他很敏感、很善良,但他也很野,很容易分心,從小就自行其是。我給他念故事書的時候,他會自己去翻頁,看看後面是什麼。他不太聽話,或者說是看上去不想聽話。在學校,他一直是老師頭疼的問題兒童。

但幸好,他無憂無慮的樂觀性格和長相救了他。我的兒子,他很帥。我所說的,不是那種普通的帥,我的兒子有著精緻的五官、光潔的皮膚,雙眼深邃而敏銳,讓人一見就喜歡。這樣的長相不是從我這裡遺傳的,我的長相有點粗糙,鼻子太大,眼窩又太深。巴巴拉一家人則個個都是嬌小玲瓏、英俊美麗,所以,我覺得應該是她們家遺傳基因的功勞。但是,私下裡,我也經常會想起我的父親,他深邃冷靜的樣子,也是一種斯拉夫人風格的帥氣。也許是因為擔心奈特會繼承父親的某些性格缺陷,我總是在內心默默祈禱,希望奈特的帥氣不會讓他走上歪路,不會讓他驕傲自大,更不會讓他冷酷殘忍。這些特點都是我所遇到的帥哥美女們經常會有的,他們會覺得這是他們天生的宿命,甚至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特權。

球賽結束了,我們三三兩兩地朝停車場走去。如果是五月,天氣漸暖,球隊在打完比賽後會一起野餐,有時候會訂比薩外賣,各家的爸爸則負責每周輪流帶啤酒。吃過晚餐,孩子們討論比賽的情況,爸爸們躺在草坪上,隨意聊聊各自的生活。我很期待這樣的活動,對這些男人,我並不十分了解,但待在一起,卻感覺我們之間有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就像是從教堂一起出來的教徒一樣。這些帶著孩子的父親們,暫時拋開工作日煩人的職場生活,拋開家庭婚姻的喜怒哀樂,拋開各種沉重如山的責任義務,在周五的晚上,尋得一點點的輕鬆。

但現在這個季節,天氣還有點冷,天色也已經很暗,我之前也跟巴巴拉約好了,球賽完後一起去市區吃晚飯,所以,球賽打完,我和奈特便離開了。我們到達餐廳的時候,巴巴拉已經坐在紅色的沙發椅上等著了。她親了親奈特,聽著他喋喋不休地說自己差點勝利的經歷,但與此同時,她也朝我投來冷冷的、帶著責備的目光。我們現在正處於冷戰期,巴巴拉對我參加卡洛琳案子調查的事還余怒未消,但今天晚上,我感覺到,她的憤怒中還有一點兒別的原因。我首先想到的是,是不是我們遲到太久了,但當我抬頭去看餐廳的掛鐘時,我發現我們甚至還早到了一分鐘,我不知道到底又做了什麼惹到了她。

不過,巴巴拉就是這樣的人,動不動就發脾氣。外界的人和事,過往的種種經歷,都會讓她覺得壓抑。她曾經在北區教過六年書,對社會改良失去了信心。有奈特後,她便放棄了工作,安心當起了家庭主婦,但這樣的生活是局限的、狹隘的,漸漸地,她變得越來越安靜,越來越願意獨處。三年前,她的父親去世,她感覺父親又一次拋棄了她。她父親一輩子從來未關心過她和她母親,所以才讓她時時都處在孤獨之中。我們原本快樂的婚姻生活還能讓她稍稍抵禦這些抑鬱的情緒,但漸漸地,我們之間也開始缺少溝通。她幾乎對所有的人都失望透頂,那種情緒是那麼明顯,有時候,我甚至會覺得,如果我抓住她的手,舔一舔她的皮膚,那味道一定是又苦又澀。

後來,這種狀態就被打破了,原因是我的出軌。這導致了我們婚姻生活中最長的一次冷戰,但即便是到了現在,巴巴拉也從來沒有說過要請律師或離婚之類的話,所以,我仍然希望還有改善的機會。她現在就那麼平靜地坐著,讓我也感覺很平靜。我就像是沉船上的倖存者,牢牢抓著一片破木板,等著救援的到來。我相信,我遲早會再見到那個幽默樂觀、聰明睿智且愛我至深的女人。我到現在都認為,那才是我的妻子。

現在,那個女人臉上掛著冷若冰霜的表情,排著隊等餐廳的位子。奈特已經悄悄溜了,他正目不轉睛地盯著賣糖果的櫃檯。他的棒球褲松垮垮地掛在腰上,快被他的鞋底踩到了。他一隻膝蓋和兩隻手全都緊緊地靠在玻璃柜上,專註地看著一排排的糖果和巧克力。他一邊看,一邊輕輕搖晃著,顯然是已經鎖定了目標。我和巴巴拉都盯著他。

「所以呢?」她突然問我。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我必須要保證答案能讓她滿意。

「『所以』什麼?」

「所以,你的工作怎麼樣?那個大案子破了嗎?」

「沒有線索。」我告訴她,「也沒有什麼結果,全是一團亂。老實說,整個檢察院都是人心惶惶、垂頭喪氣。你也知道,現在波爾卡羅已經公開宣布支持尼可了。」

聽到這句話,巴巴拉似乎退縮了一下,然後又用酸溜溜的眼神掃了我一眼。我終於明白她為什麼發火了。昨天,我回家的時候非常晚,我待在樓下,以為她已經睡了,但她突然穿著睡衣走下樓,站在樓梯上問我在幹嗎。我告訴她,我在寫簡歷,她立馬轉過身,重新上樓了。

「今天雷蒙德沒有說推舉你當法官的事嗎?」她問。

我自己也哆嗦了一下,我後悔一時糊塗和虛榮,在她面前提到了這件事。現在,我的希望還很渺茫。兩天前,波爾卡羅已經明確表示,他並無意討好雷蒙德。

「你想讓我怎麼樣,巴巴拉?」

「我不想讓你怎麼樣,拉斯迪。我早就沒想讓你怎麼樣了,你不是就想這樣嗎?」

「巴巴拉,雷蒙德已經做得很好了。」

「那他為你做過什麼?你已經三十九歲了,你有家庭,現在卻隨時可能失業。他讓你為他幹活,幫他解決問題,當他要辭職的時候,卻還要拖你一起下水。」

「我們一起做了很多事。」

「他是在利用你,你老是被人利用。你不僅任由他們利用你,而且你還很喜歡這樣。你是真的很喜歡這樣。你寧願被外人虐待,也不願意關心一下真正關心你的人。」

「你說的是你自己嗎?」

「有我、你媽媽,還有奈特。你這輩子都是這樣,你沒救了。」

我差一點兒就反駁她了,但理智讓我忍住了。餐廳的服務員來了,是一個個子嬌小的女孩,像是健身俱樂部的模特,她帶我們走到餐桌旁邊。巴巴拉和奈特就晚餐應該吃什麼開始討價還價。「想吃炸薯條,可以,但是要喝牛奶,不能喝可樂,而且必須吃蔬菜沙拉。」奈特哼哼了幾句,轉過身。我輕輕摟著他,讓他坐好。巴巴拉用菜單遮著臉,顯得很冷淡。

我剛剛認識巴巴拉的時候,她是不是開心一些?一定是,但我有點記不起來了。當時,我按照大學自然科學課程的要求,選修了微積分,真是瘋了,但幸好,後來有她幫我補習。再後來,她不向我收補習費了,她愛上了我,我也愛上了她。我愛上了她的冰雪聰明、她的年輕美麗、她的樸素大方,也愛她是醫生的女兒。總之,我覺得,這是一個「普通得剛剛好」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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