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十一節

晚上我正準備走,看見雷蒙德辦公室的燈還亮著。已經快九點了,我的第一個想法就是,來了不速之客。和熊谷三天前的對峙仍讓我怒氣未消,也對周邊的人和事充滿了質疑。所以,當我看見只有雷蒙德一人坐在辦公桌後面的時候,還真有些驚訝,他盯著辦公桌上一張電腦列印的單子,抽著煙,煙霧後面的臉倒是顯得很放鬆。在競選進行到了這個階段,這樣的情景不同尋常。雷蒙德是一個勤奮的律師,經常熬夜加班,面前堆滿了各種訴訟報告、公訴書,或者至少是一份馬上要念的演講稿。但最近參加競選之後,絕大多數時候的晚上他都要做巡迴演講。即便在辦公室,也是和拉倫還有他競選團隊中其他的大人物在一起商量事情。現在這樣的情況太不尋常了,所以,當我走進去的時候,我輕輕地在那扇古老的橡木門上敲了兩下。

「在看茶葉末占卜呢?」我問。

「差不多。」他說,「不過這比占卜准多了。結果不太好啊!」他的語氣聽起來很官腔。「第三頻道和《論壇報》聯合搞的民意調查顯示,在競選還剩八天的時候,尼可·德拉·戈迪亞已經領先目前在任的雷蒙德·霍根了。」

我的反應簡潔明了,「見鬼。」

「自己看吧。」他把那張紙朝我推過來。

一堆的數據,我看不懂。

「最下面一行。」雷蒙德說。

「『未』的意思是未投嗎?」我問,「百分之四十三,百分之三十九,還有百分之十八的人沒有投,你還有希望啊!」

「我是現任的檢察長,一旦公眾發現尼可有獲勝的可能,他們都會改投他的。在初選中,新面孔就是優勢。」雷蒙德在政治方面的很多觀點往往並不明確,因為它代表的不僅是他自己的見解,也包括了麥克·杜克和拉倫的一些想法。但不管怎樣,我還是要保持樂觀。

「只不過是你這兩周比較不順罷了。尼可在利用卡洛琳的謀殺案攪局,你的票數會上來的。再說,這種民意調查的誤差有多少?」

「誤差在百分之四,不知道這到底對我來說是好事還是壞事。」他又告訴我,麥克已經去了電視台,希望電視台在宣布結果時能夠把它說成是一種雙方不相上下的感覺。拉倫則被派去報社做同樣的工作,報社的編輯已經同意,會根據第三頻道的立場來發表報道。「報社和電視台聯合進行了民意調查,所以,它們在對結果進行宣傳解釋時,不會提出相反的意見。」雷蒙德解釋道,他抽了一口煙,「我敢打賭,他們會照我們的意思操作的。他們會幫我這個小忙,但又有什麼意義呢?數據就是數據,每個人都會察覺到有些不對勁。」

「那你自己搞的民意調查,結果怎樣?」

「沒什麼用。」雷蒙德對我說。競選資金有限,沒法開展大規模的調查,也就是按常規搞了一下。每個人,包括拉倫、麥克和雷蒙德原本都以為結果不會有這麼糟糕,但也都不敢擔保。

「你對卡洛琳案子的看法可能是對的。」他說,「這事對我的競選造成了影響,但時機已經錯過了。」雷蒙德把煙放下,直直地盯著我。「我們要輸了,拉斯迪,我這是第一次這麼說。」

我看著雷蒙德·霍根疲憊的臉龐,他是我以前的偶像、現在的上司。他雙手交握,沉思著。從十二年前他開始談論執法改革到現在,他終於要停下了。現在,這一切都是別人的問題了。十二年後,這就是一個精疲力竭的男人的回答。現在,理想和原則已經不是最重要的了,因為你所抓到的罪犯,監獄裡已經沒有空的牢房去關押他們,法庭上也沒有空的席位去審判他們。聽審案子的法官往往就是讀了個夜校法律專業的粗人,他們之所以從事這一行是因為他們父親保險公司里唯一的空缺已經被兄弟搶走了,而他之所以能成為法官無非是因為三十年來老老實實地埋頭苦幹而已,這就是目前司法系統的現狀。即便是尼可當選,情況也是一樣,無論檢察長在電視里做過什麼樣的承諾,也無論他所堅持的理想和原則是什麼,在現實中,還是會有很多的刑事案件發生,而我們也沒有有效的途徑去消滅它們。審判的時候,律師總是人手不夠,還會有很多的人打來電話,要求幫他們這個或那個忙。有太多的痛苦、太多的罪惡持續發生,新任的檢察長會有明白的一天,而雷蒙德在挫敗面前的這種輕鬆態度也讓我釋然了。

「管它呢!」我說。

「就是!」雷蒙德笑著說。他走到辦公室一角的會議桌旁,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大酒瓶,然後又從飲水機旁拿來兩個摺疊紙杯,倒滿酒,我朝他走過去。

「你知道嗎?我剛開始在這裡工作的時候,不喝酒。」我說,「我是說,我不酗酒。我不是抱怨這份工作,但確實十二年前我基本上滴酒不沾,不喝啤酒,不喝紅酒,也不喝這種朗姆和可樂兌的酒。現在呢,我坐在這裡,直接就喝上了純威士忌。」我突然覺得喉嚨發緊,眼淚湧上眼眶,雷蒙德又給他自己和我倒了一滿杯,「時間真是無情啊!」

「拉斯迪,你這是人到中年了,才會說什麼想當年。我離了婚,離婚的一個好處就是讓我不再想當年了。我要是落選了,絕對不會好幾個月一邊喝酒一邊哭訴以前的美好時光。」

「你會坐在律師事務所大樓四十層的辦公室里,周圍都是落地的大玻璃窗,秘書幫你跑前跑後,還有一堆百萬身家的合伙人問你,如果想把你的名字掛到他們的公司門口,你願不願意?讓你每周工作三十個小時你嫌不嫌多?」

「別亂說了。」雷蒙德說。

「我可沒有亂說。」我回答道。過去幾年,我曾經幾次聽到雷蒙德自己略帶惆悵地幻想著那樣的場景——幹上幾年,就能賺到足夠的錢,到時候再去參加競選,當上法官,說不定還能進入最高法院。

「好吧,也許吧。」雷蒙德說,我們都笑了,「你會來嗎?」他問。

「我還有其他選擇嗎?拖拉王要是競選贏了,肯定會讓莫爾托當副檢察長的,這太明顯了。」

雷蒙德聳了聳肩,「尼可這個人說不準。」

「反正我也是時候重新開始了。」我說。

「你想去當法官嗎,拉斯迪?」

對我來說,這是一個黃金時刻。終於,我得到了十二年來忠心服務的獎賞。我想成為法官嗎?汽車有輪子嗎?棒球運動員會打棒球嗎?這還用問嗎?我喝了一小口威士忌,突然覺得一切豁然開朗。

「我會認真想一想的。」我回答道,「我要考慮工作方面的問題,還要考慮資金方面的問題,但我一定會認真想想的。」

「那就再說吧!那些人欠我的人情。他們希望我落選了也不要生氣,再說,黨內也要講義氣,我應該還是有點權力的。」

「謝謝你。」

雷蒙德又給自己倒了一杯酒。

「我最關心的謀殺案查得怎麼樣了?」

「不太好。」我說,「總的來說,進展並不順利,但對事情發生的經過有一點兒了解了。當然,如果那個驗屍官可信的話,才能這麼說。梅可跟你說莫爾托的事了嗎?」

「我聽說了。」他說,「是怎麼回事?」

「斯托也許說對了,尼可讓莫爾托躲起來,暗中影響我們的調查。」

「影響。」雷蒙德問,「還是暗中破壞?」

「大概兩者都有點,我猜莫爾托主要還是在暗地裡搜集信息。你也知道,給警局裡的老熟人打電話,讓他們把報告偷偷搞出來,說不定還故意讓鑒證科把化驗結果出慢點,但又能怎麼證明呢?我還是不能完全確定他們在搞什麼鬼。也許他們真的覺得我就是一個小丑,他們想自己破了這案子,好在選舉之前轟動一下。」

「應該不會。」雷蒙德說,「他們只是這麼說說而已。我打賭他們不敢這麼做,破壞警方的調查那是妨礙司法公正,後果很嚴重。」雷蒙德接著說,「我告訴你尼可為什麼要讓莫爾托暗地裡打探消息,他們這是在監視我。這招太精明了,他們掌控了我的行動,就知道應該怎麼利用這個案子來造聲勢,而且還沒有任何風險。每次我們碰到困境,他就可以大肆渲染了。」

我們又說了一會兒關於熊谷的事。我們倆都一致認為,他不太可能更改化驗的結果,應該只是故意拖著我們。我們可以讓他的助手把化驗結果再複查一遍,但似乎也沒什麼必要。等明天民意調查的結果一公布,警局方面對雷蒙德的支持也就基本到頭了。任何一個和尼可相熟的警察為了自己的前途,大概都會開始給他傳遞消息了吧。

「那麼,化驗報告的結論是什麼?」雷蒙德還是很想知道,「誰是兇手?」

「可能是她的某個男朋友,也可能就是隨便勾搭的某個人。看起來應該是個比較了解她的人,知道該怎麼布置兇案現場,但也有可能只是巧合。誰知道呢?」我盯著手中的威士忌,酒的表面反射著一抹月光,「我能問個問題嗎?」

「可以啊。」我真的很想知道雷蒙德為什麼會把那個B類檔案藏在自己的抽屜里,此時正是問他的好時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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