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九節

「最後。」我告訴羅賓森,「我們還是不得不讓溫德爾·麥克加芬出庭作證。」他的證詞是對抗他父親證詞的唯一武器,於是,我們叫來了這個孩子。卡洛琳在庭上的表現非常出色,她穿了一套深藍色的正裝,米色的襯衫,上面還有一個巨大的綢緞蝴蝶結,她站在溫德爾旁邊,溫德爾坐在證人席的橡木椅子上,腳連地板都夠不到,整個法庭靜得連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見。

「後來,你媽媽做了什麼,溫德爾?」

他要了一杯水。

「你媽媽把你帶到地下室以後,溫德爾,她做了什麼?」

「不好的事情。」他說。

「是這個嗎?」卡洛琳走到證物桌旁,桌上擺著一把滿是油污的黑色老虎鉗,老虎鉗比溫德爾的手腳還要粗。

「嗯。」

「她弄疼你了嗎?」

「嗯。」

「你哭了嗎?」

「嗯。」溫德爾又喝了更多的水,然後補充說,「我拚命哭呢。」

「告訴我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最後,卡洛琳溫柔地說出了這句話。

溫德爾便說:「她讓我躺下。我拚命尖叫、拚命哭。我哭啊哭,但媽媽不准我哭。最後我還是自己躺下了,媽媽讓我別叫了。」

溫德爾一邊說,一邊盪著腳,手裡還緊緊地抓著布娃娃。他按照卡洛琳和馬丁利教他的那樣,一眼都沒有看他媽媽。在交叉詢問的時候,斯特恩基本上沒問什麼,他只是問溫德爾見過卡洛琳多少次,問他愛不愛他媽媽,這導致溫德爾又要了更多的水。其實,在場的每個人都明白,這個孩子說的都是實話,倒不是因為他的表現很熟練,或是情緒特別激動,而是因為在他說出的每一個字里都有一種感覺,一種真實、鐵證如山的感覺,讓人不由得不相信。溫德爾用他的勇氣征服了每一個人。

我代表區檢察院進行結案陳詞時,內心是那麼激動,我朝前走去,卻突然不知道要說什麼了,有那麼一瞬間,我充滿了恐慌,我怕我會無話可說,但我最終還是控制住情緒,開始慷慨激昂地為這個孩子辯護。我說:「他之前時時刻刻都生活在絕望和不確定中,他和我們一樣,都需要愛,但得到的卻只有冷漠、殘酷和折磨。」

然後,我們就開始等陪審團作出決定,這個過程大概是庭審中最令人提心弔膽的了。我沒辦法集中精力,連清理辦公桌、回電話、看報告這些最簡單的事,我都沒心思去做,最後,我走到辦公樓大廳,拉住任何一個隨口問我案子進展怎樣的人,嘮嘮叨叨地對他們說起了我們在庭上的辯詞和證據。大概四點的時候,卡洛琳來找我,說她要去莫頓商場退點東西,我自告奮勇陪她一起。我們離開辦公樓時,開始下雨了,瓢潑大雨,狂風把雨線吹得歪歪斜斜,充滿了寒冬的感覺。街上的行人來去匆匆,紛紛低著頭。卡洛琳把她買的一個玻璃碗退了,然後我們又重新走回到雨中。風越刮越猛,卡洛琳在說話的時候差不多是在大聲喊,我們一起撐著一把傘,我伸出一隻手摟住她,她靠在我身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失去了控制,我們就這樣走了好遠、好遠,但什麼話都沒有說,最後,我終於忍不住開口了。

「聽我說。」我又說了一遍,「聽我說。」

卡洛琳穿著高跟鞋,快到一米八,比我還高出兩三厘米,當她把臉轉過來時,差不多是在俯視著我。在白天的自然光線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臉,雖然她積極鍛煉、注重保養,努力掩飾著自己的年齡,但這已經不是一張年輕女子的臉了,這是一張年過四十的臉,她的眼角可以明顯看出擦過粉的痕迹,皮膚也透著一種憔悴、粗糙的感覺。但不知怎麼回事,我卻覺得這樣的她更加真實。這就是我的生活,而這一切正在發生。

我說:「我一直在想你說過的一句話。你那天晚上告訴我,現在還不行,到底是什麼意思?」

她看著我,搖搖頭,好像在說她也不知道,但她臉上的表情卻那麼複雜,她抿起嘴,忍住笑。

就在這時,風又突然變大了,我拉著她躲進一條巷子避風。前面是格瑞森大街,兩邊的商店門口種著高大而茂密的榆樹。

我說:「無論我的感覺有多麼絕望、多麼可憐、多麼微弱,我們之間確實是有點什麼的,是嗎?難道是我瘋了嗎?我這樣想是不是瘋了啊?」

「我不覺得你瘋了。」

「你不覺得?」

「對。」

「哦。」我說。

她還是那麼嫵媚地笑著,她伸出手,挽住我的胳臂,把我拉回到了大街上。

陪審團在七點之前回來了,宣布溫德爾母親的所有罪名成立。雷蒙德一直待在辦公室里等著,結果出來後,他和我們走到樓下,接受媒體採訪。在辦公樓里,媒體記者是不允許在一樓大廳以外的地方進行採訪的。採訪結束後,雷蒙德帶我們去喝了幾杯。他還約了別人,八點半的時候就走了,只剩下我和卡洛琳坐在酒吧後面的一個小包廂里,我們一邊聊天,一邊喝酒,喝得越來越醉、越來越恍惚。我告訴她,她是多麼出色,我都不記得我說過多少次了。

我們大概是看了太多電視和電影中的親密場景,使得我們置身其中時,反而不知所措了。我們覺得這樣的時候,應該是激情四溢的,應該是呼吸急促、四目相對的,那種感覺應該是無與倫比、驚心動魄的。

但最後,我們只是很安靜地坐著,像電影里舉止優雅的情侶,大概也是因為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吧。空氣中充滿一種緊張的氣氛,我的心裡也是五味雜陳,我沒辦法安心坐著,沒辦法張口說話,也沒辦法端起酒杯。我覺得我並不想點東西吃,但手上又確實拿著菜單,彷彿是為了讓目光有個停留的地方,又像是個拿著絲綢扇子半遮半掩的風情女子。卡洛琳的手放在桌子下面,離我很近。

「剛開始的時候,我還不了解你。」

「什麼?」她問。我們本來就坐得很近,但她一定是靠得更近了一些,因為我說話的聲音是如此溫柔,我還能聞到她嘴裡的酒氣。

「在這個案子之前,在這開始之前,我並不了解你,我覺得很不可思議。」

「為什麼呢?」

「因為現在不一樣了。」

「那你現在了解我了嗎?」

「我覺得比以前更了解了。是不是?」

「有可能。」她說,「現在,你知道了,你想要更加了解我。」

「有可能。」我說。

她又重複了一遍:「有可能。」

「我能有機會了解你嗎?」

「有可能。」她說,「如果你想的話。」

「我想。」我說。

「我覺得。」她說,「這只是你想做的一件事而已。」

「一件事?」

「一件事。」她說。她一邊舉起酒杯喝了一口,一邊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我們的臉挨得那麼近。她把酒杯放下時,襯衫上那個大大的蝴蝶結差點擦到我的下巴。她的臉看起來有點粗糙,擦了太多的化妝品,但眼睛卻是那麼深邃,閃閃發亮。我們靠得很近,空氣中充滿了化妝品、香水的味道,還有身體散發出來的氣息。我們就這樣,繞來繞去地說著話,像一隻老鷹繞著山頂盤旋,一繞就是幾個鐘頭。

「那我還想要什麼?」我問。

「你自己知道。」她說。

「我知道嗎?」

「你知道。」

我說:「但還有一件事,我還是不知道。」

「什麼事?」

「我還不知道怎麼得到我想要的。」

「你不知道?」

「真的不知道。」

她笑了,那麼嫵媚,那麼含蓄,她的笑容越來越燦爛。她說:「只管伸手。」

我們之間的空氣中彷彿都飄蕩著一種強烈的情愫,像一團迷霧。我慢慢地伸出手,摸到了那光滑的絲綢蝴蝶結,但沒碰到她的胸口。我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眼眸,慢慢地扯開那寬寬的綢帶。蝴蝶結一下就鬆開了,很順滑,她襯衫領上的扣子露了出來,就在那個時候,我能感覺到卡洛琳的手在桌子下面拍動著,像一隻鳥,一根長長的指甲順著我隆起來的襠部輕輕地滑下去。我差點尖叫起來,但我沒有,而是打了個顫。卡洛琳輕輕說,我們打車走吧。

「於是。」我對羅賓森說,「我就這樣開始和卡洛琳偷情了。我們回到了她的豪華公寓,在柔軟的希臘地毯上做愛。她把前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抓住她,一手摟起她的裙子,一手伸進她的襯衫,非常熟練,我發起了閃電般的進攻。完事之後,我躺在她身邊,打量著整個房間,柚木和胡桃木的傢具,水晶小擺設,我覺得像是市中心什麼精品店的展示櫥窗,我開始天馬行空地亂想,我的人生都做了些什麼,或者說,在生活中都做了些什麼啊!長期積累的激情迅速消退,我簡直不敢相信所發生的一切。但我並沒有時間多想,因為我們一起喝了一杯酒,然後就到她卧室去看晚間新聞了,新聞里是我們那個案子的報道。當我又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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