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春 卡洛琳之死 第四節

儘管是在黑暗中,我還是能看見兒子床邊牆上貼著的蜘蛛俠海報。穿著紅藍衣服的蜘蛛俠有真人大小,像摔跤手一樣半蹲著,隨時準備著應對入侵者。

我從小到大都沒看過漫畫書——在我成長的那個家庭里,這種活動太過歡樂了,是絕對不允許的。而當我的兒子奈特兩三歲時,我們每個星期天都會一起看漫畫書,巴巴拉要睡懶覺。我給兒子做好早飯,然後和他緊緊靠在一起,坐在陽光房的沙發上,討論每周新上市的漫畫書的情節。每次到這個時候,他的調皮淘氣統統不見了,展現了出一個更加深層的自我。他雖然還小,但我仍然感覺到了一種認真執著的熱情。正因為如此,我也開始喜歡蜘蛛俠了。現在,奈特已經讀小學二年級了,基本上都是自己一個人玩,看漫畫書也是自己一個人看。所以,我每次想看蜘蛛俠的時候,就沒法拿兒子當借口了,都要小心翼翼不被發現。幾周前,當巴巴拉看見我手上拿著的漫畫書時,我趕緊對她解釋,說這些漫畫其實很搞笑。她嘟囔了一句,拜託!都幾十歲的人了。這,就是我差點成為博士的妻子。

我摸著奈特頭上細細軟軟的頭髮,他頭髮很少。如果我再摸久一點兒,他大概會醒過來,跟我撒撒嬌,這麼多年,我總是很晚回家,他已經習慣了。每天晚上回來,我都會先過來看看他。我總是渴望著安全感,這像是一種身體上的需要。在奈特出生之前,我和巴巴拉搬到了這裡,也就是尼爾林。它原來是個碼頭,但很早以前,原來的居民就都搬走了,現在,這裡更像是一個小鎮,而不是市郊。雖然一開始是巴巴拉提出要搬到這裡的,但現在,她已經迫不及待想要搬走了,她經常會抱怨這裡與世隔絕。我倒是很喜歡住在離市區遠一些的地方,我需要時間和空間上的間隔,讓我感覺到有一種距離在保護我,讓我遠離那個每天都能看到的人。我猜,這也是我喜歡看蜘蛛俠的另一個原因吧,他敏銳的警覺也讓我有一種安全感。

我回到自己的卧室,發現巴巴拉趴著躺在床上。她穿著運動短裝,上氣不接下氣,後腰上緊緻的肌肉閃著汗水的光澤。錄像機里的錄像帶正在倒帶,電視里,新聞剛剛開始。

「鍛煉了?」我問。

「自慰呢。」巴巴拉回答,「寂寞的家庭主婦只能這樣了。」

她壓根兒都沒轉過頭。我走上前,在她脖子上輕吻了一下。

「我今天沒趕上八點三十五分的那班車,我在公交車站給你打電話了,你不在,我留了言。」

「我聽到了。」她說,「當時我剛接到奈特,他和我媽媽一起吃的晚飯。我從主路上來的,想節省點時間。」

「那邊不堵嗎?」

「其實一樣堵。」她翻過身,又翻了回去,我看到她穿著運動文胸。

我一邊脫衣服,一邊聽巴巴拉簡要彙報她一天的情況。一個鄰居生病了,修理工的賬單寄到了,還有,她媽媽的近況。巴巴拉說話的時候,一直臉朝下趴在床上,語氣中透著疲憊。她這種陰沉的脾氣,我只有一個最簡單的方法來應對,那就是:裝。我對她的每句話都表現得饒有興趣,裝出興緻勃勃、想聽到每一個細節的樣子。但與此同時,內心卻越來越沉重,一種熟悉的情緒突然湧上來,像是全身的血流都被堵住了。

大概在五年前,我覺得我們應該再生一個孩子,巴巴拉卻突然宣布,她要重新回到學校讀書,她要念數學系的博士。她已經遞交了入學申請,也參加了考試,而這一切,她之前連半個字都沒有跟我提過。她把我的驚訝當作是反對,而我所有的意見都被她視作是對她的批評和指責。其實,我並不是反對。我從來沒覺得巴巴拉會是那種甘心當家庭主婦的人,我的反應有別的原因。我並不介意她沒有來問我意見,而是驚訝她的這一招我居然沒有預料到。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巴巴拉就是個數學迷,她會去上研究生的數學課,上課的都是知名教授,但課堂上可能只有兩三個學生,他們都是深山隱士一樣的人,留著亂七八糟的大鬍子。巴巴拉對自己在數學方面的天賦一直不怎麼重視,現在,我明白了,對她來說,數學就是一種宿命,一種狂熱的興趣,但我已經有六七年沒有聽她說過任何關於數學的隻言片語了。

現階段,巴巴拉麵臨著寫論文的任務。她剛開始寫的時候,還告訴我,像她這樣的博士生培養項目,有時候論文可能就是十來頁紙——至於她的培養項目到底是個什麼項目,我也沒辦法解釋清楚。我不知道她說的這些話到底是她的美好願望還是自欺欺人,反正這論文已經變成了一種慢性病,一直折磨她、糾纏她,成了她痛苦憂鬱的又一個源頭。每次我從書房經過的時候,她都在可憐巴巴地盯著書桌,或是看著窗外的櫻桃樹。我們後院只有這一棵櫻桃樹,由於土質的原因,一直都長得很矮小。

在等待靈感的過程中,她也看書,但並不是我們常人看的報紙雜誌,而是從大學圖書館裡借來的一堆又一堆的大部頭著作。文本深奧晦澀,有語言心理學方面的、符號學方面的、布萊葉盲文和啞語方面的。她是個熱愛真理的人,晚上,她靠在客廳的錦緞沙發上,吃著巧克力,探索著那些她從未曾了解的世界。她看的書一些和火星上的生命有關,還有一些絕大多數人會認為無聊難懂的名人傳記。接著,她又開始看大量的醫學書。上個月,她看的好像是低溫學、人工授精和顯微鏡歷史發展方面的。她在涉獵這些未知領域的過程中,到底學到了什麼,我不知道。如果我去問她,她當然也會和我分享新學到的知識,但我根本沒有這樣的興趣,裝都裝不出來。巴巴拉認為,我對新知識的無動於衷是一個大缺點,所以,當她在這些高深領域中孜孜不倦地探索時,我還是少說為妙吧。

就在不久前,我意識到,我的妻子大概就是別人口中的怪人。她的言談舉止總是不合時宜,她討厭與人交往,經常沉默寡言、表情陰沉,她非常注重隱私,心裡有再多話也不會說出來。她除了自己的母親之外,基本上沒有要好的朋友。但就算是對自己的母親,她也很少說心裡話,甚至覺得母親太玩世不恭又疑心重重。巴巴拉心甘情願地待在家,照顧孩子,把家裡收拾得一塵不染,然後,就是無止境地研究各種公式和演算法。

一開始我沒有注意,但後來,我慢慢發現,我們之間的交流已經越來越少了。現在,我們都一動不動地對著電視機,屏幕上正播放今天卡洛琳的葬禮。雷蒙德的車到了,我的後腦勺在畫面中出現了一下,卡洛琳的兒子被護送到教堂大門。一個畫外音正在進行解說:到場的有八百人,包括很多市政府領導,大家都聚集在長老會第一教堂,為卡洛琳·波爾希莫斯獻上最後的敬意,卡洛琳是一名副檢察官,三天前被殘忍姦殺。現在,人越來越多。屏幕上,市長和雷蒙德都在和記者說話,但只有尼可出現的畫面配上了他的原聲。他大概是用自己最溫柔的聲音在說話,並且還把問題巧妙地轉向了關於兇案的調查。「我來是為了紀念一位同事。」他的一隻腳還在車裡,就對著鏡頭這樣說。

巴巴拉這時開口了。

「葬禮怎麼樣?」她穿著一件紅色的絲綢睡袍。

「很隆重。」我回答,「可以這麼說,全是有頭有臉的人。」

「你哭了嗎?」

「拜託,巴巴拉。」

「我是認真的。」她靠過來。她咬緊牙關、眼露凶光。巴巴拉總是動不動火冒三丈,這讓我覺得很奇怪。這麼多年來,她一點就爆的脾氣已經成了威脅我的一種方式。她知道我的反應比她慢,我的心裡還有著陳年的恐懼和黑暗的記憶,我的反應快不起來。我父母以前就經常大吼大叫,甚至大打出手。我還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天晚上,他們的吵架聲把我鬧醒以後,我發現母親正拽著父親的頭髮,用一卷報紙狠狠地抽他,像是在抽一條狗。每次這樣的爭吵過後,母親都會在床上躺好幾天,她筋疲力盡,嚴重的偏頭疼折磨著她,她會讓我別發出任何聲音,然後自己躲到陰暗的房間里。

我現在無處可躲,只好走到一筐巴巴拉剛剛洗好的衣服前面,開始疊襪子。我們沉默著,只聽見電視的聲響,還有這座房子在夜晚會發出的聲音。在離我們家半個街區遠的地方,有一條小河,如果沒有汽車的噪音,就能聽見河水的潺潺流動。樓下壁爐里爐火燃燒,也在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這是今天剛生的火,煙囪管道里現在大概都是一股油膩膩的惡臭味吧。

「尼可裝傷心的樣子還挺像。」巴巴拉終於對我開口了。

「你仔細看,其實裝得一點兒也不像,他那是一副得意的樣子,他覺得他現在有把握勝過雷蒙德了。」

「有可能嗎?」

我把襪子分好,聳了聳肩,「尼可確實越來越厲害了。」

巴巴拉這些年來一直見證著雷蒙德的無敵戰績,聽到我的話,她顯然非常吃驚,但她大概骨子裡還是個數學家,我看得出來,她正在對這些新的可能性進行快速的衡量分析。她撥弄著自己淺灰色的時髦捲髮,漂亮的臉蛋上露出一種好奇的表情。

「如果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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