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八、春暮

春節過後,家裡開始飄蕩起煎草藥的味道。

那些葯的來歷五花八門,有弟弟從中醫院開來的,也有親戚朋友送來的各地秘方,每一次,招弟媽媽都滿懷著希望把葯熬好,而招弟小姐也來者不拒地一一喝下。

有一次的藥味道很怪,除了我聞慣的苦澀之外,還散發著可疑的腥氣。我正抽動著鼻子辨別,招弟小姐卻一下子把葯碗湊到我面前,沖得我一口氣喘不上來,差點兒翻個白眼。

招弟小姐好像覺得很有趣,滿臉得意,卻只是抿著嘴微笑了下,自從生病後,她是越來越文靜了。

我看著她慢慢地把那碗氣味可怕的東西喝下,第一次對她產生了佩服之情。

在藥味繚繞中,我們迎來了這一年的春天。窗口吹進的風一天比一天暖,乍一抬眼,我才發現在自己渾噩不覺中,校園裡已是柳綠桃紅。

這天上午,招弟媽媽早早去買回一條海鱸魚,回來清燉上,又蒸了火腿蛋黃豆腐。然後,她揉了一小團雞蛋面,用小擀麵杖在案板上攤成一大張,切下一小方來,用手抻啊抻,抻成一根又薄又軟、奇長無比的麵條,她小心翼翼地把這根麵條放進鍋里,近乎虔誠地盯著熱氣騰騰的鍋。過了片刻,她用漏勺把麵條撈出來,用筷子一點點地把它盤進小碗里。麵條還是完好的一根,足足裝了半碗。招弟媽媽舒了口氣,利索地把剩下的麵皮切成麵條,丟進鍋里,一邊炒了蘑菇菜心和豌豆苗。

這天招弟小姐的精神還不錯,看到擺得滿滿的餐桌,說:「咦,媽今天怎麼想起做手擀麵了?」

招弟媽媽鄭重地捧過那個裝了一根長麵條的小碗,舀上黃瓜蝦肉鹵,遞給招弟小姐,「你忘了,今兒不是三月十四?」

「哎呀……」招弟小姐叫道,「原來是我的大壽!那我得打扮一下……」

她回到自己房間,拉開衣櫃,翻動著那些好久沒穿的出門衣服。她拿下一身上班時的咖啡色套裝比了比,露出一絲嚮往,最後還是換了一件洋紅毛衣和一條深灰撒花長裙,又往臉上撲了些粉,才回到飯桌前。

招弟爸媽看到她興緻這樣好,也都很高興。

招弟小姐捧起面碗,說:「其實,這些年在外頭,我一般都過陽曆生日,四月二十,正好是穀雨,我喜歡這個節氣——爸,我有時候還想,你當初要是給我起名叫穀雨多好,可比招弟雅氣多了。」

招弟爸爸笑了,「什麼穀雨,還清明呢,誰家有這麼叫的……」

招弟媽媽的臉色頓時變了,她驚惶地看看父女倆,見兩人似乎都沒意識到這句話有什麼問題,她也就沒有吱聲,只是表情有些僵。

招弟小姐拿筷子挑了挑面,驚喜道:「原來是長壽麵呀,媽越來越厲害了。」

招弟媽媽露出了笑容,「是啊,今兒我和你爸陪你吃碗長壽麵。」

「真香……」招弟小姐深深吸了口氣,「那我可得吃完。」

她咬了一小口面,細細嚼了一會兒,小心地往下咽。

「好熟悉的味道啊。」她感嘆道。

忽然,招弟小姐像是想起了什麼,夾了一小段麵條,放在我的碗里,「阿赳也一起吃長壽麵吧——今年忘了給你過生日。」

我雖然從來不吃麵條,但這種情況下我並不想拒絕。我試著咬了咬麵條,有些過於綿軟,不過倒不至於難吃,而且鹵很鮮美,於是我把麵條吃完,把鹵也舔得乾乾淨淨。

大家都高興地笑起來,招弟小姐直說連阿赳都買賬,可見媽媽的手藝的確好。

正在這時,電話忽然響了起來。

招弟媽媽接了一聽,臉上頓時驚喜交加,一迭聲地問「這回錯不了?真有了?」激動得聲音都有點變了。

電話是弟弟大志打來的,報告了一個大好消息。

招弟小姐的弟媳懷孕了。

弟媳做完手術已將近三年,卻一直沒有懷孕。據說這之間也有幾次類似懷孕的情形出現,但一查又不是,讓爸媽白激動了好幾回。

這個好消息立刻讓大家喜氣洋洋,招弟爸媽算了算日子,說這孩子八成是春節期間在北京懷上的,早不來,晚不來,偏挑在北京的時候才來,可見是個有福的孩子,將來一準有出息。

一家人歡歡喜喜地邊吃邊聊,不知不覺中,招弟小姐已慢慢地把長壽麵吃完,她的精神依然很好,身體也沒有出現什麼不舒服。

那時候,我甚至想,也許媽媽親手做的生日麵條,會比什麼葯都管用。

可是,招弟小姐的身體狀況,卻在生日後開始急轉直下。

說急轉直下,是因為在病情的平穩與惡化之間,缺少一個讓我們心理上有所準備的過渡,彷彿維持之前的安定狀態,已經耗去了招弟小姐全部的心力。而在經歷了四次化療後,猛烈的藥物終於摧毀了那早已搖搖欲墜的支撐,使她虛弱的身體再也掩飾不住日漸乾涸的真相。

那次治療後,招弟小姐忽然產生了劇烈的腰痛,她並沒有聲張,但我知道她整夜地睡不著,早晨她強打精神起來洗漱,我看到枕巾上落了一層烏黑的頭髮,不禁暗暗驚心。

在用了強力的止疼葯後,她的疼痛逐漸減輕,可是食慾卻遲遲沒有恢複。她勉力想吃點東西,卻總是噎得慌,媽媽把蟲草燉雞湯里的渣渣挑得乾乾淨淨,她才總算慢慢地喝了下去。

可是剛放下碗,招弟小姐就噁心起來,她連忙按住肚子,緊緊閉住嘴唇,忍得臉色蒼白。片刻之後,她終於掀開被子,跑到衛生間,把才下肚的雞湯全吐了出來。

那一瞬間,不知怎的,我眼前驀地浮現出了公子小白病中的樣子。我不由得激靈靈打了一個寒顫,一股不祥的預感襲上我的心頭。

那是我在招弟小姐生病後,第一次朦朧地意識到我可能會永遠地失去她。

在幾天無法進食之後,招弟小姐只能又求助於藥物,輸了兩天液後,癥狀總算緩解了些,但精神卻日漸衰弱。

有時候,我坐在招弟小姐枕邊,看著她沉沉昏睡的模樣,彷彿看到生命正一點一滴地從她身上流走。

不過她的情緒一直還算不錯,每天堅持吃藥,盡量做些家務,努力和媽媽聊些家常。我對她們談論的舊事很感興趣,因為那裡面有招弟小姐的另一面——在遇到我之前的、我所不了解的那一部分。我聽她們聊著小村莊里的長長短短,聊著招弟小姐童年的小玩伴們,不禁有些感觸。那麼遙遠的小村莊里的一個女孩,竟然與我相遇在京城一角的一個小夾道里,這之間要經歷怎樣的曲折啊。如果其中的一個環節出了偏差,不知道招弟小姐的人生會變成什麼樣,我的貓生又會變成什麼樣。毫無疑問的,我願意在九年前那個早春的清晨遇到招弟小姐,所以,我應該不希望有什麼環節出現偏差。可是,如果某個偏差,能將招弟小姐引向另一條人生道路,也許她就不必經受這樣的病痛,那麼,我是否願意放棄我們的相遇呢?

我甩甩腦袋,停止這些無謂的設想。生命只是一條單行線,不能退回重來,也沒有假設。事實就是,我和招弟小姐一起度過了我的大半生,她是我貓生中最重要的人,我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貓,這是我們命中注定的,我只能為我們可以共同度過那麼多日子感到幸福。

招弟小姐的複查結果終於出來了。

現在想來,當時我並沒有聽到「胰腺轉移」這個陌生而冰冷的字眼,更無從知道這是此類病症中最無望的一種情形,但我卻感受到了驟然凝固起來的空氣,看到了一家人灰敗的臉色,我頓時明白我的預感——那個朦朦朧朧地潛藏在我意識中、我不願正視、卻始終無法擺脫的預感——終於變成了現實。

檢查結果讓一家人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但他們似乎並不十分震驚,甚至臉上還或多或少顯出些瞭然之色。的確,事實上,連我都沒有多麼驚詫,作為一個有思維的生命體,我們對於生死都有著本能的感知,在這一點上,貓族和人類是相通的。

「爸,媽……」過了許久,招弟小姐打破了沉默,她的語氣挺溫和,「要不,咱們回老家吧?這會兒暖和了,我想去海邊看看,吹吹海風……再去咱果園轉轉,蘋果花大概快謝光了,小梨頭得有手指頭肚大了……」

招弟媽媽遲疑了一下,似乎不忍心拒絕,打商量似的看看招弟爸爸,招弟爸爸卻只是低著頭悶不做聲,臉上刀刻般的皺紋像突然加深了很多。

招弟媽媽擦了把眼睛,狠心道:「招弟,咱還是去住院,醫生不是說,這回不用動手術,只做個什麼介入就行嗎……等你好點了,能吃飯了,再讓大志把咱們拉回去耍耍。」

招弟小姐看看媽媽,臉上露出了一絲微笑,「……行,就聽媽的。」

第二天,弟弟大志趕來了京城,為招弟小姐辦理住院手續。

自從招弟小姐生病後,招弟父母對大志的依賴日益明顯,兩位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人,顯然對在大城市裡求醫問葯心存怯意,而會講普通話、會開車,還認識一些外國字的大志,自然就成了全家的主心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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