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四十三、初夏的玫瑰

我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在這個冬日清晨的海邊,見到久仰大名的國強君。

不知怎的,在得知他是國強君的那一瞬間,我的視線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手臂上。當然,那手臂正嚴嚴實實地裹在白羽絨服袖子里,讓我有點兒泄氣。

相比這些年折騰不休的招弟小姐,國強君的經歷十分平順,他在P大一口氣念完博士,然後到科學院研究所工作,半年前去國外做課題,這幾天剛剛回來。

「天體物理哪……」招弟小姐面露艷羨之色,喃喃道,「我現在墮落得只知道柴米油鹽,你的眼光卻已經那麼高遠了……」

國強君說:「再怎麼高遠,腳還不得站在地上,人就是人,其實真挺渺小的。而且……」他爽朗一笑,「平時還不覺得怎樣,可每次回老家,我都要受點打擊。」

招弟小姐一愣,隨即明白過來,似乎有點幸災樂禍,「可不,在家裡人眼裡,你這書念得可虧大發了。不過,也不光是老家的人這麼想,這回你要是去參加同學聚會,估計還得受打擊……」

話題自然地轉到了同學聚會上,國強君饒有興緻地聽招弟小姐描繪那天的情形,不時打聽幾句,說到好玩處,兩人一齊哈哈大笑。我還是第一次見到招弟小姐在男子面前表現得如此隨意,不禁暗暗驚訝。這對多年未見的老同學,在意外邂逅的驚詫勁兒過去之後,似乎立刻找回了當初的親切感覺。

不過,他們當初的感覺,就是這樣的嗎?我看看談笑風生的兩個人,不知為什麼,心裡有點異樣。

國強君朝坡下指了指,「時間還早,要不上我家坐坐?我從那邊帶回些小玩意兒,看有沒有你喜歡的。」

招弟小姐猶豫了一下,「還是不了,我開車慢,本想來看看海就走的——這幾天老沒抽出空來。」

國強君說:「每次我回老家,也幾乎每天都來海邊轉轉。心裡悶了什麼事,只要靜靜地看一會兒大海,也就舒服了。」

招弟小姐笑著點點頭,「是啊。」

車在高速路上行駛了好一會兒之後,我看著身邊一臉平靜、專心開車的招弟小姐,終於明白自己剛才感覺異樣的原因了。

在我心裡,國強君一直是個頗為特殊的存在,所以當我終於見到他時,我的第一反應,是去看他的手臂。

可是,招弟小姐本人似乎並沒意識到這一點。

如今,她和國強君之間的氣氛,晴朗得如同秋高氣爽的天空,沒有一絲雲彩來引動春潮帶雨。

春天還是很快就來了。

這一年的春天,招弟小姐開始了空前頻繁的交遊,她熱絡地聯繫新老同學,每個周末呼朋引伴地去遊山玩水,有時還要硬拉上蘅蘅小姐。她學習搭配衣服,仔細地保養皮膚,堅持去健身房。自從那次住院後,她便再沒有胖起來,打扮得體的話,還是有些風采的。

國強君就是在這期間,走進了蘅蘅小姐的生活。我無法弄清他到底是在哪一次遊玩中和蘅蘅小姐相識,因為在我的記憶中,並沒有招弟小姐鄭重其事地介紹他們認識的印象。當我意識到他的存在的時候,他已經自然而然地成了我們小屋的訪客。

我只記得那個初夏的傍晚,窗外的薔薇和桌上的玫瑰交相輝映,映紅了蘅蘅小姐嬌羞的臉龐。

招弟小姐笑她,「你也有不淡定的時候啊?」

蘅蘅小姐含羞不語。

過了一會兒,她不好意思地問:「招弟,你怎麼知道我們倆……會有感覺?」

招弟小姐一愣,但顯然不想放過表功的機會,忙說:「那當然,在海邊的時候,我一聽他研究什麼宇宙學及星系形成,就想,這可得介紹給蘅蘅認識。」

「為什麼?」

招弟小姐促狹地眨眨眼,「因為你不是喜歡『意義』嗎?這下好,直奔著終極意義去了。」

蘅蘅小姐嗔怪地瞪她一眼,「人家跟你說正經的……」

招弟小姐笑道:「說正經的,我哪能未卜先知啊。我就是試試看,我也沒想到,你的緣分竟然在他身上。」

她又說:「其實,我還真有點納悶呢。他對你有感覺是很好理解的,但你對他竟然也……」

蘅蘅小姐一怔說:「為什麼他對我……很好理解呢?」

「唉……」招弟小姐無奈地看看她,「你真不知道?這幾年你幾乎是養在深閨人不識,可縱然這樣,那些寫手畫手歌手們只要跟你一照面,就要巴巴地來追。你這通身的氣場,就是那四個字,窈窕淑女。」

紅暈又浮上了蘅蘅小姐白皙的臉頰。

停了片刻,她說:「其實,一開始聽說他是物理學博士,我心裡還有點怪怪的——畢竟,再怎麼不妄自菲薄,差距也未免太大了些。可沒想到他那麼平實,那麼注重別人的感受。你記得嗎,咱們第一次去玩的時候,他都在順著我們的話題,隻字未提他自己的事,這一點給我印象特別深,這和我見過的那些人迥然不同。

「你知道,我本來就對天文有些興趣,還曾經打算寫一個小說,就叫《七曜》,後來有一次我們談到這個話題,一下子聊了很多……」

招弟小姐恍然記起,「就是咱們在卧佛山莊住的那回吧?我們打了半宿牌,你倆也在外頭坐了半夜……」

蘅蘅小姐點點頭說:「嗯。那天聊啊聊,話題就散漫起來,從最浩渺的空間談到我們這些小生物的蝸居,從古代的占星學談到人生際遇。他還說起了他的父母,他的海邊的小村莊,這些年的經歷,以及作為一個渺小的人,在面對無邊無垠的時空之時的心靈震動……

「聊到後來,我們都沉默了,就那麼坐著,可一點兒不覺得彆扭。那天晚上星星很亮很多,空氣里飄著丁香花的味道,我忽然覺得很幸福……人長著頭腦,能夠思考,這是多麼美好的事。」

招弟小姐聽得呆住了。

蘅蘅小姐低聲道:「……雖然我們只能在紅塵中努力生存,可如果偶爾能神遊天外一下,再回頭看這煙火生活,心境大概就有些不同吧。我甚至會想,碌碌浮生,也不過圖的這幾夜傾談……」

招弟小姐兀自有些發愣,半晌,才回過神來,「我明白了。原來國強竟是……竟是能與你傾談的人。」

她像是想到了什麼,輕輕嘆了口氣,自嘲地笑笑說:「看來,我根本不了解他。」

蘅蘅小姐見她有點悶悶的,歉然道:「看我,光顧著說自己。招弟,你是怎麼打算的呢?」

招弟小姐一愣,「我怎麼打算?」

「就是國強那個姓陳的師兄呀,你不會沒看出來吧?他對你很有意思呢。」

「唔……」

「你不喜歡?」

招弟小姐遲疑道:「……我倒也挑不出人家什麼不好,可不知怎麼,沒有且驚且喜的感覺。」

蘅蘅小姐撲哧一笑說:「你啊……不是說,只要不討厭就有可能嗎?」

「理論上是。」

「那就交往一下?」

「也行。」

不久,那位陳師兄就出現在我們的小廳里。他的相貌我早已模糊不清,只記得他總愛低著頭,一隻手局促地在茶几上畫圈,時而飛快地瞟招弟小姐一眼,努力地思索著話題,而招弟小姐也努力地進行反應,所以看上去倒也有說有笑。

如此這般交往了幾次之後,氣氛漸漸隨意了些。

有一次,陳師兄猶豫了一會兒,忽然問:「招弟,你有沒有想過買房?」

看招弟小姐面露愕然,陳師兄訥訥地解釋道:「從去年底,這房價就一路走高……大家都說,看情形恐怕下半年會暴漲……」

招弟小姐沒有頭緒,「我不大懂這方面的事,我還沒想過……」

陳師兄說:「你看咱倆都這個歲數了,這是很現實的事,趕早不趕晚。」

這句話顯然大出招弟小姐意料,她愣在那裡,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陳師兄仍然低著頭說:「我們研究所的情形你也知道,一個月下來,還抵不上你做一場翻譯……」

他試探地看看招弟小姐,「你工作這麼多年,至少……首付應該沒問題吧?」

招弟小姐終於回過神來,「我……可是我們……」

陳師兄忙說:「你別誤會,你要是不放心,房產證上就寫你自己的名字好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招弟小姐定了定神,說,「你大概不太了解,同傳雖然單場的收入高,但一個月做不了幾場的。而且,我幹這一行只有半年多,手頭並沒有多少積蓄。」

「噢……」陳師兄顯然有些失望,尷尬地笑笑,「沒關係,沒關係。」

過了一會兒,他大概還是放心不下房價,又說:「你覺得……咱們先借點錢怎麼樣?現在五環內的兩居室,首付二十來萬還拿得下來,照這個趨勢漲到年底,恐怕就得四十萬了。咱們自己湊十萬,再借十來萬,等年底就差不多能還清,哪怕給人家點利息也合算……」

聽他一口一個「咱們」,招弟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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