招弟小姐的新工作,並沒有給我們的生活帶來多少變化。
她照舊一早出門上班,中午吃工作餐,晚上回來煮粥,生活水準比出版社時代並沒有什麼提升。至於我和公子小白,在品嘗過幾次有名的稀罕吃食之後,我們一致認為,還是貓糧和罐頭物有所值,百吃不厭。招弟小姐不無遺憾地感嘆,小時候的成長環境果然重要,即便是公子小白這樣的資質,跟著她混幾年,也變成了不折不扣的草根貓。
不過若說豐厚的收入對她全然沒有影響,卻也不盡客觀。那就是,招弟小姐臉上又露出了久違的悠閑神情。作為新員工,她的工作排得並不密,每月一般只做三四場口譯,兩三萬字筆譯,但她已經心滿意足,不肯再做兼職,張羅著周末去學古箏。她興緻勃勃,倒騰來一張二手琴,那一陣子,我每個晚上都被迫翻來覆去地聽上三四十遍單調的練習曲,直攪得我心煩意亂,和公子小白鬧了好幾次彆扭。
天氣漸漸寒冷,草地上積了厚厚一層黃葉,我在葉子堆里打幾個滾,從頭到腳都是蕭瑟的味道。
招弟小姐惆悵道:「又是一年呢。」
停了停,她忽然出語驚人,「我想戀愛了……」
蘅蘅小姐一愣,「你準備好了?」
「應該是吧,總要重新開始嘛。」她看看蘅蘅小姐,納悶道,「倒是你,蘅蘅,上次那段都過去三年了,你怎麼還不戀愛?」
「我……我沒有遇到合適的人。」
「可是,你認識那麼多作者、插畫家,都是有才華的人,也沒有合適的嗎?」
蘅蘅小姐沉默了。
招弟小姐疑惑地看看她,又自顧嘆道:「唉,要是有人追我就好了……」
招弟小姐發出這句感嘆不久,一大束玫瑰花就出現在我們面前——只不過,是送給蘅蘅小姐的。
招弟小姐大吃一驚,「原來你不聲不響,暗度陳倉……這是什麼時候的事?」
蘅蘅小姐苦笑道:「這是沒有的事。我早就拒絕了。」
「可是……」
蘅蘅小姐看看玫瑰花,有些無可奈何。
送蘅蘅小姐玫瑰的,是一個小有名氣的歌手。
原來,前一陣子,一個音樂團隊忽然找到蘅蘅小姐,希望買下她以前寫的一首古詩詞,由他們譜上曲子,用來作一部動畫的主題歌。由此,蘅蘅小姐和那位主創歌手有了幾次接觸,但沒想到的是,歌還沒有最後完成,歌手就向蘅蘅小姐表達了愛慕之情。據歌手說,他在網上看到那首詞的時候,就愛上了寫詞的人,而第一眼見到蘅蘅小姐,他驚喜得差點落下淚來——自己終於找到了夢中的女孩。
招弟小姐聽得發獃,「好浪漫……為什麼浪漫的事,總是發生在你身上呢?」
她點點頭,自己得出結論,「這是因為,你本來就是個浪漫的人啊。」
蘅蘅小姐哭笑不得地說:「我說了,我已經拒絕了。」
招弟小姐回過神來,「……為什麼?」
蘅蘅小姐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似乎不想繼續這個話題,「可能……是我自己有偏見吧。」
不知道蘅蘅小姐向歌手傳遞了怎樣的信息,幾天之後,歌手發來一首他為蘅蘅小姐寫的歌。
歌並不難聽,甚至,還頗有幾分清透動人。
招弟小姐翻來覆去地聽了好幾遍,十分感動。
「真是有才華的人啊。」她喃喃道,「而且,肯這樣用心,太難得了……」
她看看默然不語的蘅蘅小姐,有點著急,「蘅蘅,你怎麼就不感動?」
蘅蘅小姐嘆道:「招弟啊,你現在好像比我還文藝呢。」
招弟小姐有點不好意思,「可是,就算講現實的,他的條件也不錯呀——年紀相當,收入不錯,事業在上升……」
看蘅蘅小姐依然不做聲,她尋思了一會兒,忽然聰明道:「我明白了!你大概是覺得,到了咱們這個年紀,再講浪漫太不靠譜了,所以你雖然感情上喜歡這樣的人,但理智上又在拒絕……」
這個發現似乎讓她頗為興奮,於是繼續發表高見,「但我覺得,凡事都不能矯枉過正,有浪漫情懷的人未見得就不能過日子。到咱們這個年紀,才更應該珍惜每一個機會……」
蘅蘅小姐終於忍無可忍,打斷她,「誰說我喜歡這樣的人?」
她看著招弟小姐,似乎有些心煩,又有些委屈說:「我為什麼非得喜歡這樣的人?」
招弟小姐張口結舌。
歌手的追求,彷彿湖面上的一朵小小水花,在盪起幾圈漣漪之後,也就復歸於平靜。隨著元旦的臨近,招弟小姐的工作越來越忙,蘅蘅小姐卻難得有了些閑暇。於是,在擱筆一兩年之後,蘅蘅小姐終於開始著手寫《白馬篇》的第三部。在那些漫長的冬夜裡,窗外寒風呼嘯,屋內卻溫暖如春,蘅蘅小姐坐在燈下安靜地寫作,公子小白卧在她的手邊,那情景恍如昨日重現。
不久,京城迎來了我記憶中的最大一場雪,雪片像漫天飛舞的蘆花,無聲無息地飄落在灰黃的大地上。我從窗縫裡鑽出去,濕涼的空氣迎面撲來,頓時令我精神一振。新鋪的雪毯又白又軟,踩上去便留下點點清晰的腳印,我忍不住有些興奮,在校園裡跑了一大圈,停下時卻發現自己正站在從前小屋的窗外。我跳上石棉瓦小棚向里張望,熟悉的窗口掛著陌生的花布窗帘,大床、書桌和書架擺放得一如往日,只是床頭多了一張大照片,告訴我有一對年輕人正在這間小房子里度過他們人生的一段光陰。
我轉過頭去,望著柿子樹枝頭上那幾個白雪掩映下的小紅點,心裡有些恍惚。到此時為止,我總共跟著招弟小姐換過四個住處。與某些貓族兄弟不同,我對住處並不產生執著的感情,住時既不在意,離開後也不甚懷念。可就在這個大雪天,在我們住了兩年的小屋的窗外,我卻忽然體味到一種類似懷舊的情緒,過往的六年時光,被這數間小屋分割成一個個階段。我想,也許我該找個時間,去看看那些老地方了。
那天,招弟小姐和蘅蘅小姐回來得都比平時晚,她們的臉頰紅撲撲的,一邊拍打著身上的雪花,一邊笑嘆道路堵塞的盛況。匆匆吃過晚飯,招弟小姐開始準備第二天口譯的材料,蘅蘅小姐似乎也靈感迸發,在電腦前刷刷地碼字。我無事可做,拖著公子小白在爬架上運動——他太不愛動,眼看又胖了好些。
玩了不一會兒,公子小白就累得有點發喘,藍眼睛告饒般的望著我。見我無視他的眼神,他索性趁我不留意,一溜煙地跑回蘅蘅小姐的房間,一頭扎進自己的小窩,再也不肯出來。
我又好氣又好笑,只得也回屋休息。我貼著暖氣趴下,閉目養神,招弟小姐正熱火朝天地寫著什麼,嘴裡還發出念經般的嘟囔聲,聽得我昏昏欲睡。
就在我的意識將沉入混沌之時,耳邊突然傳來招弟小姐的驚叫聲,我嚇了一大跳,睜眼卻看到房間里已漆黑一片,竟是停電了。
招弟小姐拉開窗帘,又發出一聲驚叫,「好亮啊!」
雪不知何時已經停了,天空像水洗過一般,一輪團團的明月正掛在中天,清澈的光輝照在白雪覆蓋的大地上,當真是一片皎潔。
招弟小姐激動地衝進蘅蘅小姐的房間,刷地拉開窗帘,把還呆坐在桌前的蘅蘅小姐拉到窗前,「看,多美啊。」
蘅蘅小姐終於回過神來,「原來,差點錯過了這般好風景……幸虧停電了。」
招弟小姐這才想起來,「停電了,你寫的東西豈不是損失了?」
「沒事,反正這文也沒人要看,就是給自己個交代,不急的。」
招弟小姐一怔,說:「其實,你寫得非常好……可能,它只是不太適合在網上發表。」
蘅蘅小姐撲哧一笑說:「你可真會安慰人。但可惜的是,我寫的並不是什麼研究著作,只不過是個歷史背景的虛構小說。難道我真能那麼格調高雅,把通俗小說寫得都不適合在網上發表了?」
她雖然在開玩笑,語氣中卻含著一絲淡淡的挫敗感。
招弟小姐大概還想寬慰蘅蘅小姐幾句,但一時間似乎想不出什麼說辭,她正在尋思,蘅蘅小姐卻打開了窗子,一股清清冷冷的空氣撲進來,十分沁人心脾。
石棉瓦小棚上積著茸茸的一層厚雪,蘅蘅小姐小心地掬了一捧在手裡,月色雪光中,她纖細的手指瑩白如玉。
「你看這月光,竟像是能用手接住……這種時候,會覺得能活著,能感受到這個世界,也挺不錯的。」
她們都不做聲了,只有窗外竹叢里時而傳來簌簌的落雪聲。
過了一會兒,蘅蘅小姐輕輕噓了口氣,「雪霽雲開,月光滿室,這樣的夜晚最宜撫琴。招弟,你來彈一曲吧?」
招弟小姐嚇了一跳,底氣不足地支吾,「那個……半亮不暗的,我怕摸不準弦……」
她大概有點過意不去,想了想,南轅北轍地提議道:「要不,我來燉蘋果吃吧?很養胃的……」
說干就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