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十九、別來多少事

我隔著幾步遠,默默地盯著蘅蘅小姐。

雖然我一見便知這是蘅蘅小姐,但仔細打量一下,又有點異樣的感覺。

她清秀的容貌並沒有多少變化,可是神情舉止卻有些微妙的不同,但究竟怎樣不同,一時間我也說不分明。

畢竟,我們之間已經隔了兩年多的歲月。這期間,招弟小姐經歷了那麼多事,而蘅蘅小姐,必然也有她的故事。

就是這種微妙的疏離感,使我無法像公子小白那樣,毫不猶豫地撲上去又舔又親,還嗚嗚地訴說思念。

看著眼前的情景,我腦中突然閃現出一個意識,原來,我對蘅蘅小姐,和公子小白對她是不同的。

公子小白是蘅蘅小姐養大的,在我們貓族至關重要的童年記憶中,蘅蘅小姐才是他最親的人。

而我卻不一樣,我驀地想起,即便在我最頑劣的童年時代,我也從沒有抓破過蘅蘅小姐的一張紙,沒有碰翻過一次她的杯子。

我一直以為自己喜歡蘅蘅小姐——事實上也的確如此。可是,我現在才發現,其實我從小就對她有點……客氣。

此時我的這一認知,雖然不是後來我離開蘅蘅小姐的直接原因,但可以說,也與之不無關聯。

蘅蘅小姐大概完全沒有察覺到我的念頭,正抱著公子小白親了又親,眼裡淚花閃閃,「小白,乖小白……長這麼大了……」

她朝我伸過手說:「阿赳,來,來呀……」

她溫柔的聲音喚起了我的童年回憶。在那個陰冷潮濕的夾道里,在飢餓和恐懼中,我第一次聽到了這個聲音,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聲音,使我感到安心,不再孤獨無助。

我慢慢地走過去,蘅蘅小姐輕輕地撫摩著我,一股又熟悉又溫暖的感覺悄悄地在我心裡泛起,我側過頭,蹭了蹭她的手心。

過了一會兒,蘅蘅小姐擦了擦眼角,拍了拍手邊的袋子說:「看,好多好吃的呢。」

她脫下外套,給我們換上清潔的水,又把我們的飯盆洗乾淨,打開一個金槍魚罐頭、兩個妙鮮包。然後她挽起袖子,去了陽台。

等我們吃飽喝足,她已經把貓砂收拾完,接著開動吸塵器,開始打掃房間。

吸塵器轟轟作響,蘅蘅小姐忙忙活活,公子小白在她腳下絆來絆去,一時間,小屋裡又恢複了生氣。

擦完地板,蘅蘅小姐終於坐下來,擦了擦額上的汗珠。

忽然,她像是發現了什麼,微微一愣。我順著她的視線望去,看到了貼在書架下方的玻璃里側的那幅萱草。

那是蘅蘅小姐留給我的畫兒。從大柳樹小院搬來的時候,那畫兒不知怎麼撕壞了一小塊,招弟小姐小心地補好後,把它貼在了玻璃上。不過我對這幅畫太過熟悉,以至於已經忘記了它的存在,現在乍一看到,不禁有點慚愧。

蘅蘅小姐盯著畫兒出了一會兒神,轉頭看看我們,她的眼神柔和極了。

「是我不好,我該早點來看你們的……」她低聲道。

她長舒了一口氣,「不過,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真好……」

接下來的幾天,蘅蘅小姐每天都會過來,她洗了招弟小姐的睡衣和床單、沙發套,曬了被子,把房間打掃得窗明几淨,還帶我們去校園裡散步。

這天,我們散步的時候,我看到路邊一叢灌木枝條上,已經綻放了幾朵明麗的小黃花。

招弟小姐終於回來了。

她這一次的胃潰瘍發作,比第一次嚴重很多,足足住了二十天的院。

看到招弟小姐,我吃了一驚。

她瘦了。

其實,她的精神還是不錯的,臉色雖不像前兩年那樣紅紅白白,但比住院前還是好得多。她只是一下子瘦了很多,衣服在身上直晃蕩,連圓圓的大盤臉都顯出了尖削,一時間讓我無法適應。

招弟小姐照照鏡子,苦笑道:「這要是在以前,我該高興死了……這院沒白住,竟有意外收穫。」

她又仔細端詳一下,不滿地嘟囔:「可惜我的骨架子太大,怎麼瘦也出不來你那種楊柳扶風的效果,唉……」

蘅蘅小姐噗嗤一笑,「在醫院第一眼看到你,簡直都不太敢認,你的變化太大了,不光是瘦,還有神態……不過你一開口,以前的那個招弟就又回來了。」

「可是,中間隔了這麼多事,哪能真像以前一樣呢……」招弟小姐作滄桑狀,「就說你吧,離開時還是個文學青年,回來時卻成了插畫家,可見這兩年多的時間,的的確確是過去了。」

她忽然想起來說:「對了,你怎麼想到去畫插圖?前幾天,你總說回頭慢慢聊,現在可以說了吧?」

蘅蘅小姐把溫水泡過的蘋果細心地切成小塊,「說到這個,我也常常想,人大概就是這樣,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就偏離了最初的設想……我一直很努力地去寫,可我寫的東西沒有讀者,我畫畫只是出於好玩,沒想到最後卻靠它吃飯……」

原來,此時的蘅蘅小姐,已經是出版圈裡小有名氣的插畫作者。回到南方小城後,她重新進了一家小醫院做護士。她用心地寫她的《白馬篇》,那個唐代將軍的故事,可是讀者寥寥。有一天,蘅蘅小姐突發奇想,為她的主人公畫了一幅白馬雕鞍、獨立在漠漠黃沙中的肖像,沒想到立刻大受好評。用畫筆把心裡的故事表現出來,使她嘗到了新的樂趣,於是她又畫了一些。後來,就有許多在網上寫文的作者請她畫封面,這雖是義務的幫忙,卻使得蘅蘅小姐結識了不少圈內的朋友。

終於有一天,在朋友的輾轉推薦下,一個當下最紅的奇幻小說作者看中了蘅蘅小姐的畫風,認為只有蘅蘅小姐才能表達出他想要的縹緲幽遠的意境。在他的堅持下,蘅蘅小姐成了他新書的插畫作者,隨後又和這位作者合作,把他的一部舊作改編成漫畫,一舉確立了自己在插畫圈的位置。

招弟小姐嘖嘖道:「果然是有才華就不會被埋沒——不過那個作者也算是你的貴人……」她轉轉眼珠,「這人多大年紀,結婚了嗎?」

「你想什麼呢。」蘅蘅小姐笑道,「我確實很感謝他,不過說心裡話,我還是無法喜歡他寫的東西。不僅是他,我作插圖的大部分作品,我都覺得過於荒誕——缺乏理想的想像力恣肆,就容易荒誕,不是嗎?我雖然並不認同這些故事,好多作者卻說我畫的正是他們心裡的景象,說我懂得他們的作品……」她搖搖頭,「所以說,我現在也不明白了。我自認為喜歡的事,卻做不好,不那麼喜歡的,卻順利得出人意料……」

由於在插畫方面的成績,前一年秋天,蘅蘅小姐又回到了出版業最發達的京城,在一家圖書設計公司工作。薪水加上插畫的稿費,現在的蘅蘅小姐比專利所時代的招弟小姐還要富裕幾分。

招弟小姐羨慕道:「蘅蘅發達了……」隨即又有些氣惱,「你既然發達了,卻不來找我們,把小白丟給我一個人養……要不是這次我給你媽媽打電話……」

「噯,你要不是實在找不到人收拾貓砂,怎麼會想起我來?」蘅蘅小姐笑。

「唔,貓砂是一方面……說實話,人在醫院裡待著吧,就容易遐想。我躺在床上,就想如果我嗚呼了,對誰會有點影響。當然最傷心的肯定是父母,但我已經離家十多年了,我父母和弟弟弟媳住在一起,還是完整的一家人。至於朋友啊、同學、同事,就不必說了,大家都有自己的生活……

「想來想去,可能只有對阿赳和小白,我才有點意義。如果我不再回來,誰會想到在茫茫京城,還有兩隻貓被關在一間小房子里呢?這麼一想,我突然特別牽掛他們……於是,我也突然特別想找到你——這個世界上,只有你才會像我一樣在乎他們。」

她看看蘅蘅小姐,「那個……其實,我也不是因為這事才突然想起你的,這兩年我經常會想,不知道蘅蘅怎樣了,可總是沒跟你聯繫。你知道,我的性格……」

蘅蘅小姐輕輕拍拍招弟小姐的手臂,「我明白,我也一樣……其實,去年我還去大柳樹小院看過,房子和樹都是原樣,可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了。我也常想到你們,還曾經打算找找你——雖然電話換了,但總不至於就找不到,可終究還是拖了下來……說起來,我們的性格還真有些像。」

招弟小姐一笑,「嗯,都是被動的人哪。」

蘅蘅小姐忽然想起一件事:「這校園裡比我住的小區幽靜多了,我也想搬過來,找個兩居室我們一起住?」

招弟小姐喜道:「那當然好。說實話,這些天我就直後怕,如果當時我昏過去了,不知道是個什麼下場。所以說,一個人住太危險了……」

蘅蘅小姐輕嘆了一口氣,「招弟,這兩年多,你就沒有遇到有感覺的人嗎?」

「有感覺的人……倒是遇到過一個,處了一年半,沒能成。」

她看看蘅蘅小姐,「你呢?」

蘅蘅小姐搖頭,「哪裡那麼容易……」

她忽然一笑,「招弟,你有沒有覺得,當我們一天一天地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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