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十三、浪漫也有盡頭

這一年似乎流年不利,姻緣都要離散,連蘅蘅小姐和碣石君這樣的佳偶也不能倖免。

蘅蘅小姐和碣石君從來沒有爭吵過。

蘅蘅小姐多才多藝,生性卻內向安靜,小院里的鄰居甚至有人從來沒和她說過話。只有碣石君來的時候,她才顯得活潑些,輕聲細語地說些閑話。他們都是浪漫的人,在一個月光如水的晚上,他們還帶著簫在湖邊坐了一夜。蘅蘅小姐畫畫的時候,碣石君會在旁邊靜靜地看,蘅蘅小姐有時抬起頭來,他們就相視一笑,那氣氛連我都覺得溫馨。

碣石君雖然長得英武,但對蘅蘅小姐向來溫柔有禮,在人前頂多只會拉拉她的手,我有時候想,所說的「相敬如賓」,大概就是他們這樣子了。

但如果說他們之間完全不曾發生過不愉快,那倒也不是。我就見過一次。

那天,碣石君翻著蘅蘅小姐桌上的書,忽然說:「為了寫一個歷史小說,就要看敦煌變文,是否小題大做了些?」

蘅蘅小姐說:「我只是想看看唐代的人怎麼說話。我寫唐朝故事,總不能讓他們說《紅樓夢》里的對話吧?」

碣石君說:「歷史小說很難流行的,怕是不值得下這麼多工夫。再說現在的讀者哪有那樣識貨,只要故事熱鬧好看,後現代派的對話也沒關係。」

蘅蘅小姐笑著搖搖頭,「我可不喜歡那樣。」

一般情況下,如果他們倆就某個看法沒有達成一致,各自笑笑也就算了,但這一次碣石君似乎想把話說完。

他說:「我的意思是,你這樣太費時間了。咱們雖然還年輕,但如果不抓緊這幾年,等大局已定的時候就很難改變了。」

蘅蘅小姐說:「反正我下班以後也是閑著,這時間不拿來寫東西,大概也就玩過去了吧。」

碣石君說:「所以我想和你商量,你考一下中文系的研究生好不好?你可以考古文獻或古文學,你的根底其實早就超過了那些研究生的水平了。」

蘅蘅小姐為難地說:「可是你知道,我幾乎不怎麼會英語。而且,我也實在不擅長考試……」

碣石君說:「這些我都想過。不過考研究生的題目,跟中學考試完全不同,有你自由發揮的空間。而且三古專業對外語要求最為寬鬆,如果導師賞識,甚至有破格錄取的希望。」

停頓了一下,他又說:「我知道你不會誤會我,我從來不在乎學歷,真正聰明的女孩子也不需要學歷來裝飾自己。不過,如果你是一個應屆研究生,眼前立刻就會多出很多機會。」

蘅蘅小姐思考了一會兒,堅定地搖了搖頭。

碣石君有些急了,「那你難道願意一輩子做校對嗎?你怎麼能這樣不求上進呢?」

蘅蘅小姐愣住了,半晌,才說:「每個人上進的方式不一樣。」

碣石君心煩地搖頭,「你太天真了,社會不是你想的那樣。」

那次小爭執之後,碣石君和蘅蘅小姐很快又言歸於好,或者說,他們根本就沒有鬧翻。只是,接下來碣石君忙著考公務員,又準備畢業論文,在大柳樹小院出現的次數越來越少。在得知他們分手的消息時,我才恍然記起我已經有一兩個月沒見到碣石君了。

分手是碣石君提出來的,實際上,一個頗有家世的小師妹向他暗送秋波已不止一日兩日了。

難以拒絕的時候,不僅僅是因為那利益足夠大,還因為自己正好需要。

招弟小姐一臉憂傷,拉著蘅蘅小姐的手,期期艾艾地不知怎麼才能表達自己的遺憾。

蘅蘅小姐反倒安慰她,「我們是好合好散的,我也願意分手,你別為我擔心。」

招弟小姐說:「我真的沒想到他會……我一直很尊敬他,他太讓人失望了。」

蘅蘅小姐淡淡一笑,「好風憑藉力,送我上青雲。可能男孩子都會有些抱負吧,何況他這麼優秀。而且,他也確實不容易……」

她問招弟小姐:「你還記得吧?有一次你曾經說,碣石長得很西北,可是做派很江南呢。」

招弟小姐大概早就忘了,稀里糊塗地點點頭。

蘅蘅小姐說:「其實,他確實是半個江南人……他不願意提起這些,我也是跟他在一起很久以後才知道,我居然是他半個老鄉。」

碣石君的父親出身知識分子家庭,從大學的歷史系畢業後就去了秦嶺腹地的一個縣裡,在那裡娶了他媽媽。他媽媽是地道的陝西女子,當時是村裡的小學老師。

碣石君還有一個妹妹,比他小八歲。在妹妹只有三歲的時候,他父親終於調回了江南的大都市,是自己走的。後來,他父親又回去過一次,想帶走碣石君,但不帶他媽媽和妹妹,據說這是爺爺奶奶的意思。碣石君沒有跟父親走。

蘅蘅小姐說:「他跟他父親大吵了一架,他父親說你待在這裡,想上大學難比登天,他說那你就看著好了,就是登天我也登得上。結果他不但考上了大學,竟然還是P大。發榜那天,村長親自敲鑼打鼓,十里八村的人都跑來看,說文曲星下凡,山溝溝里出了狀元郎……」

碣石君的母親是收入微薄的民辦教師,不過她心靈手巧,做得一手好針線,於是兼做些裁縫活兒補貼家用。每到過年前,碣石君家裡就堆滿了村裡大人娃娃們的衣料,母親沒日沒夜地伏在縫紉機上,幹得腰酸背痛。即便這樣,母親每個春節都不會忘記給碣石君兄妹縫製一套新衫褲。

蘅蘅小姐說:「他很愛他的母親,他曾經說過,一定要讓媽媽過上好日子,讓妹妹有個好前途。他一心想走仕途,上了大學就入黨,當學生會主席,跟好多人交朋友,計畫考公務員,一步步安排妥帖,這樣想來他似乎很可怕。可是他又有很純真的一面,他愛好詩歌,時不時會發些懷古幽情,天性里嚮往浪漫自由的生活。

「有一年夏天,我們去了他們那邊的儻駱道,那是一條從關中通往漢中的古棧道,那裡又荒涼又美麗,那些山形樹木,大概從三國時候就是那個樣子罷。我這個生長在江南的三國迷,先是興奮激動,可後來一種寂寞的感覺湧上心頭,越來越濃重。我朦朦朧朧地感到,在這裡成長起來的少年,那種渴望一飛衝天的願望,恐怕遠遠超過了我的想像。」

她又說:「其實他活得很累,近乎嚴酷地要求自己,讓人都有些心痛。他的確需要有人幫幫他,我幫不了他,有人願意幫他,也是件好事。畢竟,我希望他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招弟小姐一臉認真地聽著,這時卻發出了疑問,「既然他當年能選擇留在媽媽身邊,現在為什麼一定要放棄你們的感情呢?」

蘅蘅小姐搖頭道:「以前我也是這麼想的,以為他不會把自己的感情納入他的計畫之中,所以我一直遲鈍著……這些天我想明白了,我畢竟和他媽媽是不同的……而且,形勢變化了,他面對的問題不再是靠一個人拚命努力就能解決的。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變了……」

「可是你……」

蘅蘅小姐笑了,「我也有我的心意呀。我和他現在已經不再心意相通,只能分道揚鑣。雖然這很讓人傷感,但慢慢總會過去的。你別擔心。」

招弟小姐無精打采地低下頭,「世事無常……」

蘅蘅小姐回南方去了。

她本是為愛情而來,愛情走了,她也不願多留。

蘅蘅小姐把那幅萱草留了下來,說阿赳喜歡看,她本想帶走公子小白,但看到公子小白緊緊貼在我身邊的樣子,猶豫了一番還是作罷了。

她給我們買了一箱子好吃的,在她抱著我們說再見的時候,我終於看到她落下了眼淚。

望著她瘦弱的背影,我心裡湧起一陣酸楚。我想,這輩子大概再也見不到蘅蘅小姐了。

蘅蘅小姐走的第二天,我看到了久違的碣石君。

他一動不動地坐在空蕩蕩的房間里,神色寂寞極了。

招弟小姐躡手躡腳地走到他身後,「那個……蘅蘅說,如果你來這裡,就把這封信交給你。她還說,希望你……不要自責。」

碣石君驚愕地轉過頭,似乎被那封信燙了一下。

他驀地漲紅了臉,冷笑道:「她總是這麼聰明,什麼都能料到,什麼都能寬容……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應該又愧又悔,立馬追到南方去?」

招弟小姐嚇得啞口無言。

碣石君似乎立刻後悔自己的失控,他想說什麼,但終於什麼也沒說,默默地走了出去。

從此,我再也沒見過碣石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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