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三章 黃修易錄——生之謂性

黃修易,字勉叔。生平不詳。

原典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此心空空蕩蕩的,不知亦須存個善念否?」

先生曰:「既去惡念,便是善念,便復心之本體矣。譬如日光被雲來遮蔽,雲去,光已復矣。若惡念既去,又要存個善念,即是日光之中添燃一燈。」

譯文

黃勉叔問:「心無惡念時,心就是空蕩蕩的,不知是否還需要存養一個善念?」

先生說:「既然已經除掉了惡念,就是善念,此時心已經恢複了本體。這就像陽光被烏雲所遮蔽,當烏雲散後,陽光又會重現。如果惡念已經去除乾淨,而又刻意去存養一個善念,這豈不是在陽光下再點一盞燈。」

解讀

陽明認為,「惡念」既去,即是恢複了心之本體,達到了至善之境。此時,只要依良知心體所指示的去做,則所做之事均是「為善」的行為。因此,不必再另外存個什麼「善念」。

原典

問:「近來用功,亦頗覺妄念不生,但腔子里黑窣窣的,不知如何打得光明?」

先生曰:「初下手用功,如何腔子里便得光明?譬如奔流濁水,才貯在缸里,初然雖定,也只是昏濁的;須俟澄定既久,自然渣滓盡去,復得清來。汝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存久,黑窣窣自能光明矣。今便要責效,卻是助長,不成工夫。」

譯文

問先生:「近來用功,也頗感妄念不會再滋生。但心裡還是感覺一團黑漆漆的,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它光明?」

先生說:「剛剛開始用功,心裡怎麼會立見光明呢?這就像在缸里奔流打旋的污濁渾水剛剛靜止下來,此時肯定還是渾濁的。只有經過長時間的澄清,水中的渣滓才會沉澱,又會成為清水。你只要在良知上用功,良知經過長時間的存養,那份黑漆漆的感覺中自會現出光明。如今若要它立刻見效,只不過是揠苗助長,就做不成功夫了。」

解讀

「良知存久」是良知自覺和「自能光明」的必要條件,即它與用功長久的時間磨鍊分不開,功到自然成。王陽明雖主張良知的簡易自覺,但他並不奢望剎那頓悟的立竿見影的效果。後者在他看來只是不著實效的拔苗助長而已。

原典

先生曰:「吾教人『致良知』在『格物』上用功,卻是有根本的學問。日長進一日,愈久愈覺精明。世儒教人事事物物上去尋討,卻是無根本的學問。方其壯時,雖暫能外面飾,不見有過,老則精神衰邁,終須放倒。譬如無根之樹,移栽水邊,雖暫時鮮好,終久要憔悴。」

譯文

先生說:「我教人致良知,要在格物上用功,它是有根基的學問。日增月長,時間越長就會越覺得精通和明白。世儒教人到每件事物上去格求,那是沒有根基的學問。當其壯大興盛時,雖能暫時修飾表面,即使有閃失也看不出,等時間久遠了門庭衰落了,最終會支撐不住。這就像沒有根的大樹被移栽到水邊,短時間內樹雖生氣勃勃,但終究是要枯萎而死的。」

解讀

這是王陽明對世儒的批評,也是對朱熹的格物說作的批評。拘泥於事事物物上尋討知識,不知此本即在心而外求並強探力索,在王陽明看來,是無根之樹。

原典

問「志於道」一章。

先生曰:「只是『志道』一句,便含下面數句功夫,自住不得。譬如做此屋,『志於道』,是念念要去擇地鳩材,經營成個區宅。『據德』,卻是經畫已成,有可據矣。『依仁』,卻是常常住在區宅內,更不離去。『遊藝』,卻是加些畫采,美此區宅。藝者,義也,理之所宜者也。如誦詩、讀書、彈琴、習射之類,皆所以調習此心,使之熟於道也。苟不『志道』而『遊藝』,卻如無狀小子,不先去置造區宅,只管要去買畫掛做門面,不知將掛在何處?」

譯文

問先生對於《論語》「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游於藝」的看法。

先生說:「僅只『志於道』這一句,它包含了其下好幾句的功夫,不能僅停留在志於道上。例如建房屋這件事,它的『志於道』,就是一定要挑好地方,選好材料,最後搭建成房屋;『據於德』,相當於設計圖紙,使行動有所依據;『依於仁』,就是常在工地,生活、戰鬥在生產第一線;『游於藝』,就是把房子加以裝飾美化。藝,就是義,就是理的最恰當處。比如誦詩、讀書、彈琴、射擊之類,都是為了調習這個心,使之近於道。若不『志於道』,而去『游於藝』,如同一個糊塗小伙,不先去造房子,卻先買畫準備裝飾門面,不知他究竟要把畫掛在哪?」

解讀

這裡,王陽明首先肯定了「藝」對人生的美化或積極作用(「美此區宅」)。同時,「藝」「義」「道」的內在統一,同是「調習此心」即致其知,使之熟於道。很明顯,王陽明把道德情感內化為個體的審美心理,使人生審美化了,使「藝」為人生服務。

原典

問:「讀書所以調攝此心,不可缺的。但讀之時,一種科目意思,牽引而來。不知何以免此?」

先生曰:「只要良知真切,雖做舉業,不為心累,總有累,亦易覺,克之而已。且如讀書時,良知知得強記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欲速之心不是,即克去之;有誇多鬥靡之心不是,即克去之。如此,亦只是終日與聖賢印對,是個純乎天理之心。任他讀書,亦只是調攝此心而已,何累之有?」

曰:「雖蒙開示,奈資質庸下,實難免累。竊聞窮通有命,上智之人,恐不屑此。不肖為聲利牽纏,甘心為此,徒自苦耳。欲屏棄之,又制於親,不能捨去。奈何?」

先生曰:「此事歸辭於親者多矣,其實只是無志。志立得時,良知千事萬事只是一事。讀書作文,安能累人?人自累於得失耳!」因嘆曰:「此學不明,不知此處耽擱了幾多英雄漢!」

譯文

有人問:「讀書就是為了修養我的本心,因此是必不可缺的。但是讀的時候,未免有種為了科舉考試的意思生出來,怎樣避免這種情況呢?」

先生說:「只要良知是純粹的,即便是為了科舉考試,也不會成為心的牽絆。就是有一點牽絆,也比較容易發現並克除掉。例如讀書時,良知發現死背的想法是不對的,就克去它;良知發現求速的想法是不對的,就克去它;良知發現有自誇好勝的想法是不對的,就克去它。如此一來,總是把自己的所學所得與聖賢印證,就是一個純乎天理的心。所以無論怎樣去讀書,都是修養本心罷了,怎麼會成為心的牽絆呢?」

又問先生:「雖蒙老師開導,怎奈自己天資庸下,實在擺脫不掉科舉功名的牽絆。我曾聽說,人的窮困和通達都是由命運安排。天資聰穎的人,對科舉等事情大概會不屑一顧。我為聲名利祿所牽絆,甘心為了它而讀書,只能獨自苦惱,想摒除這個念頭,又受制於雙親,不敢撂下,到底該怎麼辦?」

先生說:「把這類事情歸怨於雙親的人真是太多了。說到底,還是他自己沒有志向。志向立得正確,千事萬事之於良知只是一事。讀書作文,怎麼會成為人的負擔呢?不過是人累在得失上罷了!」先生因而感嘆說:「良知的學問不明,不知因此耽誤了多少英雄好漢!」

解讀

我們不能怪罪於父母親人朋友,而更應該自省,明白問題出在自己身上,是自己沒有志向。當志向堅定時,心懷良知,無論做什麼都是「一事」。此乃不違本心,為己而學,誠意修身,順道而行之事。

原典

問:「『生之謂性』,告之亦說得是,孟子如何非之?」

先生曰:「固是性,但告子認得一邊去了,不曉得頭腦。若曉得頭腦,如此說亦是。孟子亦曰:『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

又曰:「凡人信口說,任意行,皆說此是依我心性出來,此是所謂生之謂性,然卻要有過差。若曉得頭腦,依吾良知上說出來,行將去,便自是停當。然良知亦只是這口說,這身行,豈能外得氣,別有個去行去說。故曰:『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亦性也,性亦氣也,但須認得頭腦是當。」

譯文

問先生:「『生之謂性』,我覺得告子說得很對,但孟子為什麼要反對呢?」

先生說:「性固然是與生俱來的,但告子的認識偏頗了,不懂得其中還有一個主宰處。如果知曉了還有一個主宰處,他的話也是對的。孟子也說:『形色,天性也。』這也是指氣說的。」

先生又說:「大凡人胡言亂語,任意亂行,都說這是依照我的心性而做的,這就是所謂的『生之謂性』。但這樣會產生過錯。如果知曉了有一個主宰處,按照自我的良知上說出去、做出來,自然就會正確。可是良知也只是自己的口說、自己的身行,豈能自外得氣,另外有一個東西去說、去做呢?因此程頤說:『論性不論氣不備,論氣不論性不明。』氣也是性,性也是氣,但是,唯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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