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一章 陳九川錄——戒慎恐懼在心念

陳九川(1494—1562年),字惟浚,又字唯溶,號竹亭,後號明水。江西臨川人。陳九川是江右第一代門人重要的一員,其得受王陽明真傳的時間比東廓(鄒守益)、南野(歐陽德)都早,是江右王門的代表人物。著有《明水先生集》14卷。

原典

正德乙亥,九川初見先生於龍江。先生與甘泉先生論「格物」之說。甘泉持舊說。先生曰:「是求之於外了。」甘泉曰:「若以格物理為外,是自小其心也。」九川甚喜舊說之是。先生又論《盡心》一章,九川一聞,卻遂無疑。

後家居,復以「格物」遺質先生。答云:「但能實地用功,久當自釋。」山間乃自錄《大學》舊本讀之,覺朱子格物之說非是;然亦疑先生以意之所在為物,物字未明。

己卯,歸自京師,再見先生於洪都。先生兵務倥傯,乘隙講授,首問:「近年用功何如?」

九川曰:「近年體驗得『明明德』功夫只是『誠意』。自『明明德於天下』,步步推入根源,到『誠意』上,再去不得,如何以前又有『格致』工夫?後又體驗,覺得意之誠偽必先知覺乃可,以顏子『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為證,豁然若無疑,卻又多了格物功夫。又思來吾心之靈何有不知意之善惡?只是物慾蔽了,須格去物慾,始能如顏子未嘗不知耳。又自疑功夫顛倒,與誠意不成片段。後問希顏。希顏曰:『先生謂格物致知是誠意功夫,極好。』九川曰:『如何是誠意功夫?』希顏令再思體看。九川終不悟,請問。」

先生曰:「惜哉!此可一言而悟,唯浚所舉顏子事便是了。只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

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

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身也,非心安能視、聽、言、動?心欲視、聽、言、動,無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只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故欲誠意,則隨意所在其事而格之。去其人慾,而歸於天理,則良知之在此事者無蔽而得致矣。此便是誠意的功夫。」

九川乃釋然破數年之疑。

譯文

正德十年(1515年),九川(我)在龍江初次見到了陽明先生。當時先生正和甘泉(湛若水)先生談論「格物」的學說,甘泉先生堅持朱熹的觀點。先生說:「這是求之於外了。」甘泉先生說:「如果說格物的道理是求之於外,那就把自身看小了。」九川很贊成朱熹的說法。先生又談到《孟子·盡心》章,九川聽後,對先生的「格物」的學說就不再懷疑了。

後來在家閑居,九川又以格物之說問先生,先生答:「只要你能下真功夫,時間長了自然就明白了。」在山中靜養時九川抄錄了《大學》舊本來讀,於是,覺得朱熹的格物學說不太正確。但也懷疑先生認為意念所指即為物的說法,這個「物」字還是沒弄明白。

正德十四年(1519年),九川從京城回來,在南昌再次見到先生。先生此時正忙于軍務,只能趁著空閑時間給九川講課。先生首先問:「這幾年用功用得怎麼樣?」

九川說:「我這幾年體會到『明明德』是要在『誠意』上著手下工夫。從『明明德於天下』,一步步往下推,到『誠意』上就再也推不下去了。為何『誠意』之前還有『格物』『致知』的功夫?後來又仔細揣摩體會,覺得意的真誠與否,必須先有知覺才行,以顏回說的『有不善未嘗不知,知之未嘗復行』來驗證,頓時覺得豁然開朗,好像是沒什麼疑惑了,但又多了一個『格物』的功夫。九川又考慮到,憑藉我心的靈明又怎能不知道意的善惡呢?只是被私慾蒙蔽了而已,必須格除私慾,才能像顏回那樣善惡盡知。九川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把下工夫的次序給顛倒了,致使『格物』和『誠意』聯繫不起來。後來問了希顏,希顏說:『先生說格物致知是誠意的功夫,我認為極是。』九川又問:『為何是誠意功夫?』希顏讓九川再仔細體察。九川終是不解,現在向先生請教。」

先生說:「真可惜呀!這本來是一句話就能明白的,你所舉的顏回的例子就可以說明問題了,只要明白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事就行了。」

九川仍疑惑地問:「物在心外,怎麼能說與身、心、意、知是一件事呢?」

先生說:「耳、目、口、鼻及四肢,都是人體的一部分,如果沒有心,它們怎麼能視、聽、言、動呢?心想要視、聽、言、動,沒有耳、目、口、鼻、四肢,那也是不行的。因此講,沒有心就沒有身,沒有身也就沒有心。只不過從它充塞空間上來說稱為身,從它的主宰作用上來說稱為心,從心的發動上來說稱為意,從意的靈明上來說稱為知,從意的涉外來說稱為物,都是一回事。意是不能懸空的,必然要指向具體事物。所以,想要做到誠意,就可以隨著意在某一件事上去『格』,去除掉私慾歸於天理,那麼良知在這件事上,就不會被蒙蔽而能夠『致知』了。『誠意』的功夫正在這裡。」

聽了先生這番話,九川幾年來的疑惑從此解除了。

解讀

把「誠意」視為成德過程中的首要環節,是陽明道德哲學的一個突出特色,認為人只有通過真誠的道德努力,才能夠成為一個儒家意義上的具有真實性的人。然而,陽明並非孤立地強調「誠意」在修身功夫中的優先性,他往往把「誠意」與「格物」視作密切相關的整體性功夫結構。

原典

又問:「甘泉近亦信用《大學》古本,謂格物猶言造道,又謂窮理如窮其巢穴之窮,以身至之也,故格物亦只是隨處體認天理,似與先生之說漸同。」

先生曰:「甘泉用功,所以轉得來。當時與說親民字不須改,他亦不信。今論格物亦近,但不須換物字作理字,只還他一物字便是。」

後有人問九川曰:「今何不疑物字?」

曰:「《中庸》曰:『不誠無物。』程子曰:『物來順應。』又如『物各付物』『胸中無物』之類,皆古人常用字也。」他日,先生亦云然。

譯文

九川又問:「甘泉先生最近也相信《大學》舊本,認為『格物』就像求道,認為窮理的窮,就像窮其巢穴的窮,必須親身到巢穴中去。因此格物也就是隨處體認天理,這似乎同先生的主張逐漸接近了。」

先生說:「甘泉還是很用功的,所以才能轉回來。從前我對他說『親民』不能改為『新民』,他還不信。現在他談論的『格物』同我的觀點也接近了,只是沒有必要把『物』字改為『理』字,還依舊用『物』字比較好。」

後來有人問九川:「你現在為何不懷疑『物』字呢?」

九川說:「《中庸》中說『不誠無物』,程顥說『物來順應』,還有『物各付物』『胸中無物』等,從這些可以看出,『物』是前人常用的字。」後來有一天,先生也這樣說。

解讀

湛若水是希望集宋明理學之大成,而非未脫朱學影響。他認為「格物」的「格」是「至」(造詣)的意思,「物」指的是「天理」,那麼「格物」就是「至其理」、就是「造道」,「格物」的目的就是「體認天理」。後來湛若水才與陽明先生之說漸通,《大學》古本一事證明湛若水不固執己見。

原典

九川問:「近年因厭泛濫之學,每要靜坐,求屏息念慮,非唯不能,愈覺擾擾。如何?」

先生曰:「念如何可息?只是要正。」

曰:「當自有無念時否?」

先生曰:「實無無念時。」

曰:「如此,卻如何言靜?」

曰:「靜未嘗不動,動未嘗不靜。戒謹恐懼即是念,何分動靜?」

曰:「周子何以言『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

曰:「無欲故靜,是『靜亦定,動亦定』的『定』字,主其本體也。戒懼之念,是活潑潑地,此是天機不息處,所謂『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一息便是死,非本體之念即是私念。」

譯文

九川問:「近年來因為厭煩各家學說泛濫成災,常常想獨自靜坐,以求摒棄思慮意念,非但做不到,卻越發感覺紛擾不已,這是什麼原因?」

先生說:「思慮意念怎麼能摒棄呢?只能讓它歸於純正。」

九川問:「念頭是否有不存在的時候?」

先生說:「的確沒有無念之時。」

九川問:「既然這樣怎麼能說『靜』呢?」

先生說:「靜不等於不動,動也不等同於不靜。戒慎恐懼就是念頭,怎麼能區分動靜?」

九川說:「周敦頤為什麼又要說『定之以中正仁義而主靜』呢?」

先生說:「沒有慾念自然會靜,周敦頤說的『定』也就是程顥所說的『靜亦定,動亦靜』中的『定』,『主』就是指本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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