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六章 答聶文蔚——人即天地之心

聶文蔚即聶豹(1487—1563年),文蔚是他的字,江西吉安永豐人,號雙江。是明代有名的廉吏之一,官至兵部尚書。嘉靖五年(1526年)春,因公赴閩,途經杭州,當時王陽明在紹興講學,聶豹不顧別人勸阻,前往就教。著有《困辨錄》一書,在「心即理」的基礎上,提出了「歸寂」說,表現出不同於王學的思想特色。但他對王陽明卻極為崇拜,王陽明在浙江時曾與之相見,王死後,聶豹立位北面再拜,始稱門生。

原典

春間遠勞迂途枉顧問證,惓惓此情,何可當也!已期二三同志,更處靜地,扳留旬日,少效其鄙見,以求切靡之益;而公期俗絆,勢有不能,別去極怏怏,如有所失。忽承箋惠,反覆千餘言,讀之無甚浣慰。中間推許太過,蓋亦獎掖之盛心,而規礪真切,思欲納之於賢聖之域;又托諸崇一以致其勤勤懇懇之懷,此非深交篤愛何以及是!知感知愧,且懼其無以堪之也。雖然,仆亦何敢不自鞭勉,而徒以感愧辭讓為乎哉!

其謂「思、孟、周、程無意相遭於千載之下,與其盡信於天下,不若真信於一人。道固自在。學亦自在,天下信之不為多,一人信之不為少者,斯固君子『不見是而無悶』之心,豈世之譾譾屑屑者知足以及之乎?」乃仆之情,則有大不得已者存乎其間,而非以計人之信與不信也。

夫人者,天地之心,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者也。生民之困苦荼毒,孰非疾痛之切於吾身者乎?不知吾身之疾痛,無是非之心者也。是非之心,不慮而知,不學而能,所謂「良知」也。良知之在人心,無間於聖愚,天下古今之所同也。世之君子唯務致其良知,則自能公是非,同好惡,視人猶己,視國猶家,而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求天下無治,不可得矣。古之人所以能見善不啻若己出,見惡不啻若己入,視民之饑溺,猶己之饑溺,而一夫不獲,若己推而納諸溝中者,非故為是而以蘄天下之信己也,務致其良知求自慊而已矣。堯、舜、三王之聖,言而民莫不信者,致其良知而言之也;行而民莫不說者,致其良知而行之也。是以其民熙熙皞皞,殺之不怨,利之不庸,施及蠻貊,而凡有血氣者莫不尊親,為其良知之同也。嗚呼!聖人之治天下,何其簡且易哉!

譯文

勞煩你春天繞道光臨寒舍詢問論證,此等真情我何以承擔?本來已經約好了幾個志同道合的朋友,選一處安靜的地方,住上十來天,探討一下我的觀點,以便在彼此切磋中有所裨益。但是你公務繁忙,身不由己,不得不離開,我心中悵然若失。突然收到你的來信,前後數千言,我讀後心中甚感欣慰。信中對我的過獎之處,是對我的一片提攜鼓舞之情,其中的真切砥礪,令我感動,是想促進我跨入聖賢的領域。你又委託歐陽德轉達對我的誠懇的關懷之情,要不是深交厚愛的人,又怎能如此!我既感動又愧疚,生怕擔負不起你的盛意。雖然如此,我怎敢不更加勉勵自己,而僅僅以愧不敢當為借口推辭呢!

你所說的「子思、孟子、周敦頤、程顥、程頤並不期望千年之後仍被人理解,與其讓天下人都相信,倒不如讓一個人真相信。聖道自然存在,聖學也自然存在,普天之下的人全信奉不算多,只有一個人信奉也不算少」的話,這固然是君子「不被肯定也不煩悶」的心胸,但這豈是世上那些體認淺薄的人所謂的知足常樂所能明白的呢?對我來說,心中有很多迫不得已的苦衷,並非要計較別人到底信還是不信。

人就是天地的心,天地萬物與其本系一體。民間疾苦,又有哪一件不是自己的切膚之痛?不知道自身痛苦的人,就是沒有是非之心的人。是非之心,不需要思考就能知道,不用學就能分辨,這就是所謂的良知。良知自在人的心中,不論賢愚,從古到今都是相同的。世上的君子,只要專心在致良知上,那麼自然能具備共同的是非好惡,待人如己,視國如家,視天地萬物與己為一體,以求得天下的大治。古人之所以能見善行等同於自己做的,見惡行等同於自己受的,把百姓的疾苦當做自己的疾苦,有一個人生活沒有著落,就像自己把他推到了溝中去似的,他們並不是故意這樣做以取信於天下,而是憑著良知做事求得自己的快樂而已。堯、舜、禹、湯、周文王、周武王說的話百姓們沒有不相信的,這是因為他們所說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他們的行為百姓沒有不心悅誠服的,這是因為他們所做的也只是推致了自己的良知。所以當時的民風光明祥和,百姓獲刑而不抱怨,得到好處就當稀鬆平常,把這些推及蠻夷之地,凡是有血氣的人無不孝敬自己的父母,因為大家的良知都是一樣的。唉!聖人治理天下,是多麼簡單容易呀!

解讀

王陽明在這裡先是說了些謙和之言,隨後闡述了致良知的重大意義。他認為,堯、舜、三王之所以能治理天下並保證其政治活動的正當性,其實道理非常簡單,那就是本著良知而言行。政治家作為掌握政治資源進行政治統治和社會治理的一方,如果按照良知處理政治事務,必然符合民眾的願望,因為不管是政治人物還是一般民眾,在所具有的良知上並沒有什麼不同。上下一致,聖凡同心,天下便可得而治也。這個境界,便是陽明夢寐以求的社會大同。

原典

後世良知之學不明,天下之人用其私智以相比軋,是以人各有心,而偏瑣僻陋之見,狡偽陰邪之術,至於不可勝說。外假仁義之名,而內以行其自私自利之實,詭辭以阿俗,矯行以於譽。損人之善而襲以為己長,訐人之私而竊以為己直。忿以相勝而猶謂之徇義,險以相傾而猶謂之疾惡。妒賢嫉能而猶自以為公是非,恣情縱慾而猶自以為同好惡。相陵相賊,自其一家骨肉之親,已不能無爾我勝負之意,彼此藩籬之形,而況於天下之大,民物之眾,又何能一體而視之?則無怪於紛紛藉藉而禍亂相尋於無窮矣。

譯文

後來,世上良知的學問不再昌明,天下的人各自用自己的私心才智互相傾軋,各自包藏私心,而那些偏執淺陋、瑣碎繁雜的見解,虛偽陰險的手段,就更是達到了數不勝數的地步。一部分人以仁義為招牌,做著一些自私自利的勾當;用詭辯去取悅世俗,用虛偽的行為來博得名譽。把掩蓋別人的善良當做自己的長處,攻擊別人的隱私竊取正直的虛名。為泄私憤而相互爭鬥卻認為是為正義而獻身,陰險地互相傾軋卻說是疾惡如仇,嫉賢妒能卻以為自己能主持公道,恣意放縱卻以為自己愛憎分明。人與人之間彼此侵害,即使是骨肉之親,彼此之間也要分出個勝負高低,彼此間隔膜叢生,更何況天下之大、人民之眾,又怎麼可能做到一體視之?這就難怪天下動蕩、紛爭迭起沒用窮盡了。

解讀

王陽明提出良知的普遍性和絕對性,是對現實的社會狀況有深刻的切膚之痛。社會上「良知之學不明」,也就意味著對傳統儒家價值的信仰淡薄了。由此而來,對朱子窮盡萬理所蘊含的那種切己功夫也就逐漸地演變成書上的義理,良知德行之知也就流入到自然物理知識或文字知識的誤區裡面,積重難返,越來越難以自拔。可以說陽明心學是對朱子學後人流弊的一個撥亂反正。

原典

仆誠賴天之靈,偶有見於良知之學,以為必由此而後天下可得而治。是以每念斯民之陷溺,則為之戚然痛心,忘其身之不肖,而思以此救之,亦不自知其量者。天下之人見其若是,遂相與非笑而詆斥之,以為是病狂喪心之人耳。嗚呼!是奚足恤哉!吾方疾痛之切體,而暇計人之非笑呼?人固有見其父子兄弟之墜溺於深淵者,呼號匍匐,裸跣顛頓,扳懸崖壁而下拯之。士之見者,方相與揖讓談笑於其傍,以為是棄其禮貌衣冠而呼號顛頓若此,是病狂喪心者也。故夫揖讓談笑於溺人之旁而不知救,此唯行路之人,無親戚骨肉之情者能之。然已謂之無惻隱之心,非人矣。若夫在父子兄弟之愛者,則固未有不痛心疾首,狂奔盡氣,匍匐而拯之,彼將陷溺於禍而不顧,而況於病狂喪心之譏乎?而又況於蘄人信與不信乎?嗚呼!今之人雖謂仆為病狂喪心之人,亦無不可矣。天下之人,皆吾之心也。天下之人猶有病狂者矣,吾安得而非病狂乎?猶有喪心者矣,吾安得而非喪心乎?

譯文

我仰賴天之靈氣,偶然發現了良知的學問,覺得必須致良知而後天下才能得到大治。所以我每當想到百姓的困苦,就會為之憂戚痛心,而忘了自己才疏學淺,想以此救世,也是自不量力。天下人看見我這樣做,於是爭相嘲弄譏諷我,以為我是個喪心病狂之徒。唉,有什麼值得我顧慮的!我正有切膚之痛,還能顧慮別人的非議和詆毀嗎?如果人們看見自己的父子兄弟掉進了深淵,一定會大喊大叫,不顧棄鞋丟帽,攀著崖壁奮不顧身地下去拯救。世人見到他如此這般,還能若無其事地揖讓談笑,認為這樣衣冠不整、大喊大叫有失禮節,指斥他這是喪心病狂。因此作揖打躬、談笑風生,旁邊有人落水了也不去救,這隻有沒有親戚骨肉之情的山野之人才這樣做。這種行為正如孟子已經說過的「無惻隱之心,非人矣」。如果是有父子兄弟親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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