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五章 答羅整庵少宰書——正心誠意

羅整庵就是羅欽順(1465—1547年),整庵是他的號,少宰是官職名,明清常用作吏部侍郎的別稱。羅欽順字允升,江西泰和人。他潛心格物致知之學,專力於窮理、存心、知性。在當時王學盛行的情況下,羅欽順一方面批判王守仁的心學,一方面又對程朱理學進行了批判的改造,從而創立了自己獨具特點的氣學思想。正德十五年(1520年)夏,羅欽順請假住在老家,聽說時任江西巡撫的王陽明將溯贛江至贛州,就寫了《與王陽明書》,在王陽明經過泰和時交給他。《答羅整庵少宰書》即是王陽明對該信的答覆。

原典

某頓首啟:昨承教及《大學》,發舟匆匆,未能奉答。曉來江行稍暇,復取手教而讀之。恐至贛後,人事復紛沓,先具其略以請。

來教云:「見道固難,而體道尤難。道誠未易明,而學誠不可不講。恐未可安於聽見而遂以為極則也。」

幸甚幸甚!何以得聞斯言乎?其敢自以為極則而安之乎?正思就天下之道以講明之耳。而數年以來,聞其說而非笑之者有矣,詬訾之者有矣,置之不足較量辨議之者有矣,其肯遂以教我乎?其肯遂以教我,而反覆曉喻,惻然唯恐不及救正之乎?然則天下之愛我者,固莫有如執事之心深且至矣,感激當何如哉!

夫「德之不修,學之不講」,孔子以為憂。而世之學者,稍能傳習訓詁,即皆自以為知學,不復有所謂講學之求,可悲矣!夫道必體而後見,非已見道而後加體道之功也。道必學而後明,非外講學而復有所謂明道之事也。然世之講學者有二:有講之以身心者,有講之以口耳者。講之以口耳,揣摸測度,求之影響者也;講之以身心,行著習察,實有諸己者也。知此,則知孔門之學矣。

譯文

鄙人頓首謹啟:昨日承蒙教誨《大學》,因匆匆搭船,未能一一奉答。清早,在船上稍有空閑,我又再次拜讀了您的信。唯恐到江西後雜事紛陳,擾攘不斷,先在這裡簡略回覆,請您指教。

您信中說:「明白聖道固然很難,但是身體力行於道更難。道的確不易明白,但是學問也的確不能不講。恐怕不能把自己的觀點當做最高標準吧?」

不勝榮幸!我從哪裡能得到這樣的教誨呢?我怎敢自以為達到最高標準而心安理得呢?我正想著尋訪天下有識之士以便討論聖道。數年來,對於我的學說,天下之人,有的譏諷,有的辱罵,有的不屑一顧。這些人願意教導我嗎?他們哪裡肯為了教誨我而反覆比喻、心存仁慈只怕不能糾正我的紕漏呢?這樣看來,普天之下愛護我的人,沒有像您這般深切備至的,感激之情非言語可以表達!

「德之不修,學之不講」是孔子最為憂慮的。而後世的學者稍微能誦經訓詁,就自以為是有學問了,於是就不再有探究學問的迫切願望了,這實在是很可悲呀!聖道必須身體力行才能明白領會,不是先弄明白了而後再去身體力行。聖道必須學習後才能明白,並非在講求學問之外還有其他的認識聖道的途徑。世上的研學者有兩種,一種是講究身心體認的,一種是講究口說耳聽的。用口耳的人,通過揣摩推斷,力求擴大自己的影響;用身心的,力行自省,所言所行,的確是自己具備的東西。知道這些,就知曉了孔子的學說。

解讀

在王陽明那裡,道德實踐的內在根據,具體即表現為以良知、心體為形式的德性。作為道德行為所以可能的條件,德行的形成展開為一個「實有諸己」的過程。所謂實有諸己,即是通過自身的體察與踐履,使道德意識成為主體的內在德行。

原典

來教謂某「《大學》古本之復,以人之為學但當求之於內,而程、朱『格物』之說不免求之於外,遂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所補之傳。」

非敢然也。學豈有內外乎?《大學》古本乃孔門相傳舊本耳,朱子疑其有所脫誤而改正補緝之,在某則謂其本無脫誤,悉從其舊而已矣。失在於過信孔子則有之,非故去朱子之分章而削其傳也。

夫學貴得之心,求之於心而非也,雖其言之出於孔子,不敢以為是也,而況其未及孔子者乎?求之於心而是也,雖其言之出於庸常,不敢以為非也,而況其出於孔子者乎?且舊本之傳數千載矣,今讀其文詞,即明白而可通;論其工夫,又易簡而可入。亦何所按據而斷其此段之必在於彼,彼段之必在於此,與此之如何而缺,彼之如何而補?而遂改正補緝之,無乃重於背朱而輕於叛孔已乎?

譯文

在信中,您認為我之所以恢複《大學》的舊本,是因為我認為人做學問只需要求諸於心,而程朱的格物學說卻免不了向心外探求,於是不採信朱熹的分章法,並刪掉了他增補的傳。

我並不敢這樣。學習哪還分什麼內外呀?《大學》舊本乃是孔門傳下來的,朱熹懷疑它有遺漏和錯誤的地方,而加以改正補充,而在我看來,舊本中本來就沒有什麼遺漏和錯誤之處,所以就完全採信古本罷了。我的過失可能在於過分相信孔子,絕不是刻意要否定朱熹的分章法,並刪掉他增補的傳。

做學問最重要的是用心來體悟。如果心裡認為不對,即使是孔子所說的話,我也不敢說它是正確的,何況那些比不上孔子的人?如果心裡認為正確,即使是普通人說的話,也不敢認為是不對的,更何況是孔子說的話呢?況且《大學》舊本已經流傳了幾千年,現在閱讀,書中詞語句子還明白通順,論述的學問功夫,又簡明易懂而容易下手。有什麼依據斷定這一段一定在這裡,那一段一定在那裡,這裡缺了什麼,那裡又有什麼錯誤,於是加以改正增補輯錄?這難道不是更看重是否違背了朱熹而不看重是否違背了孔子嗎?

解讀

這段話基本上把陽明的論說策略與評判原則給亮了出來。「傳」往往不可信,故須由傳回到原典(舊本),如果說尊傳與尊賢相連,那麼,尊經是與尊聖相連。經無疑比傳具有更高的合法性,此評判原則亦與聖比賢具有更高的合法性相連。但回到原典並不是終點,尊經是為了尊道,而最終必落實於「尊心」上面。

原典

來教謂:「如必以學不資於外求,但當反觀內省以為務,則『正心誠意』四字,亦何不盡之有?何必於入門之際,便困以『格物』一段功夫也?」

誠然誠然!若語其要,則「修身」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正心」?「正心」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誠意」?「誠意」二字亦足矣,何必又言「致知」,又言「格物」?惟其工夫之詳密,而要之只是一事,此所以為「精一」之學,此正不可不思者也。夫理無內外,性無內外,故學無內外。講習討論,未嘗非內也;反觀內省,未嘗遺外也。夫謂學必資於外求,是以己性為有外也,是「義外」也,用智者也;謂反觀內省為求之於內,是以己性為有內也,是有我也,自私者也:是皆不知性之無內外也。故曰:「精義入神,以致用也;利用安身,以崇德也。」「性之德也,合內外之道也。」此可以知「格物」之學矣。「格物」者,《大學》之實下手處,徹首徹尾,自始學至聖人,只此工夫而已,非但入門之際有此一段也。夫「正心」「誠意」「致知」「格物」,皆所以「修身」。而「格物」者,其所用力,日可見之地。故「格物」者,格其心之物也,格其意之物也,格其知之物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誠意」者,誠其物之意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此豈有內外彼此之分哉?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而言,則謂之「物」。故就物而言,謂之「格」;就知而言,謂之「致」;就意而言,謂之「誠」;就心而言,謂之「正」。正者,正此也;誠者,誠此也;致者,致此也;格者,格此也。皆所謂窮理以盡性也。天下無性外之理,無性外之物。學之不明,皆由世之儒者認理為外,認物為外,而不知「義外」之說,孟子蓋嘗辟之,乃至襲陷其內而不覺,豈非亦有似是而難明者歟?不可以不察也。

凡執事所以致疑於「格物」之說者,必謂其是內而非外也;必謂其專事於反觀內省之為,而遺棄其講習討論之功也;必謂其一意於綱領本原之約,而脫略於支條節目之詳也;必謂其沉溺於枯槁虛寂之偏,而不盡於物理人事之變也。審如是,豈但獲罪於聖門,獲罪於朱子;是邪說誣民,叛道亂正,人得而誅之也,而況於執事之正直哉?審如是,世之稍明訓詁,聞先哲之緒論者,皆知其非也,而況執事之高明哉?凡事之所謂「格物」,其於朱子「九條」之說,皆包羅統括於其中;但為之有要,作用不同,正所謂毫釐之差耳。無毫釐之差,而千里之繆,實起於此,不可不辨。

譯文

您信中指出:「如果必須強調做學問不靠到心外探求,只是要以在心中反省體察為第一要務,那麼『正心誠意』這四個字還有什麼沒有說盡的呢?又何必非得在學問的著手處用格物的功夫讓人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