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三章 答陸原靜書——良知學說

陸原靜就是陸澄,原靜是他的字。關於陸澄其人,我們已在前面的《陸澄錄》介紹過,這裡不再贅述。《答陸原靜書》是《傳習錄》中卷之中的重要內容,集中體現了王陽明良知學說,並以此作為其整個學說的核心思想,作於王陽明晚年的嘉靖三年(1524年),當時王陽明五十三歲。

原典

來書云:「下手工夫,覺此心無時寧靜。妄心固動也,照心亦動也。心既恆動,則無刻暫停也。」

是有意於求寧靜,是以愈不寧靜耳。夫妄心則動也,照心非動也。恆照則恆動恆靜,天地之所以恆久而不久也。照心固照也,妄心亦照也。「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有刻暫停,則息矣,非「至誠無息」之學矣。

譯文

你信中說:「在用功的時候,感覺心中沒有平靜下來的時候,妄心固然在動,照心也在動。心既然是恆久運動的,那麼就沒有停下來的片刻。」

這是因為你刻意追求心靜,所以就越發地靜不下來了。你的妄心本來就是活動的,照心本來就是不動的。良知永遠處於既運動又靜止的狀態,天地萬物因此就永遠運動不止。照心的本體就是良知,妄心的本體也是良知。《中庸》中說:「其為物不二,則其生物不息。」有片刻的停息,就會死亡,就不是至誠而毫不停止地實現人心本體的學問了。

解讀

在這裡,王陽明首先指出了妄心與照心的區別,照心是如日一般動靜恆久的,妄心乃是充滿主觀的私慾之蔽的意動。其次指出妄心與照心不是兩個心,而是一個心,即心之本體良知。《說文解字》說「妄,亂也」「照,明也」。這兩者都是佛學用語。在王陽明看來,妄心雖然也是與良知本然的心是一個心,但是當恆靜的良知之心生髮私慾之意的時候,那就變成了妄心。

原典

來信云:「良知亦有起處。」云云。

此或聽之未審。良知者,心之本體,即前所謂恆照者也。心之本體,無起無不起。雖妄念之發,而良知未嘗不在,但人不知存,則有時而或放耳;雖昏塞之極,而良知未嘗不明,但人不知察,則有時而或蔽耳。雖有時而或放,其體實未嘗不在也,存之而已耳;雖有時而或蔽,其體實未嘗不明也,察之而已耳。若謂良知亦有起處,則是有時而不在也,非其本體之謂矣。

譯文

你信中說:「良知也有它開始的地方。」等等。

也許你聽講但沒仔細思量。良知乃人心的本體,就是前面所講的恆照。心的本體無所謂開始不開始。人即使生髮了貪妄的念頭,但此時良知也未曾泯滅,只不過是他不知道該時時存養良知,於是有時就會失去良知;人雖然有昏庸閉塞到了極點的時候,其良知未嘗不是明亮的,只是人們不能體察它,有時就會被蒙蔽。雖然有時失去了它,但良知的本體並未消失,存養它就行了;雖然有時受到蒙蔽,但良知的本體仍舊光明,體察它就行了。如果說良知也有個開始的地方,那麼就是認為它有時不存在,這樣說良知就不為心之本體了。

解讀

在孟子那裡,良知本來不具有抽象的意義。王陽明把它提高到與心、理異名同體的高度,說,心即理,理即良知,萬物為一體。宇宙萬物是無始無終的,根本談不上開端和終止,所以,良知也是沒有「起處」的。

原典

來書云:「前日『精一』之論,即作聖之功否?」

「精一」之「精」以理言,「精神」之「精」以氣言。理者,氣之條理;氣者,理之運用。無條理,則不能運用;無運用,則亦無以見其所謂條理者矣。精則精,精則明,精則一,精則神,精則誠;一則精,一則明,一則神,一則誠,原非有二事也。但後世儒者之說與養生之說各滯於一偏,是以不相為用。前日「精一」之論,雖為原靜愛養精神而發,然而作聖之功,實亦不外是矣。

譯文

你信中說:「先生前段時間所提到的『精一』的論斷,是不是成為聖人的功夫?」

「精一」的「精」是從理上來說的,「精神」的「精」是從氣上來說的。理為氣的條理,氣為理的運用。沒有條理就不能運用,不運用也就看不出所謂的條理來。做到了精,就可以精細,可以澄明,可以專一,可以神奇,可以至誠;做到了一,就可以精細,可以澄明,可以專一,可以神奇,可以至誠,精與一原本就不能當兩件事看。但是後世儒生的學說同道家的養生的學說卻各執一詞,不能相互促進。前些天我關於「精一」的論斷,雖然是針對你喜歡存養自己的精神才說的,然而對於希求成長為聖人的功夫,其實就在於此。

解讀

精和一原本不是兩回事。但是後世儒生的學說同道家的養生的學說卻各執一詞。不能相互促進。這裡王陽明特彆強調,無理即無氣,而無氣亦無以見理。由於陽明始終是在功夫論意旨上強調沒有主體的實踐就沒有價值原理的呈現,因此他更多的考慮是要主張心理為一、性氣為一、理氣為一的功夫論立場。

原典

來書云:「元神、元氣、元精,必各有寄藏發生之處。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云云。

夫良知一也,以其妙用而言謂之神,以其流行而言謂之氣,以其凝聚而言謂之精,安可形象方所求哉?真陰之精,即真陽之氣之母;真陽之氣,即真陰之精之父。陰根陽,陽根陰,亦非有二也。苟吾良知之說明,即凡若此類,皆可以不言而喻;不然,則如來書所云「三關七返九還」之屬,尚有無窮可疑者也。

譯文

你信中說:「元神、元氣、元精一定各有寄藏、生髮的地方。又有真陰之精,真陽之氣。」等等。

良知只有一個,以它的奇妙的作用而言叫做「神」,以它的運行而言叫做「氣」,以它的凝聚而言叫做「精」,怎麼可以從它的形象、處所、方位上求得良知呢?真陰之精是真陽之氣的母體;真陽之氣是真陰之精的父體。陰的根是陽,陽的根是陰,陰陽也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假如能理解我的良知主張,那麼,只要是與此類似的,都可以不言自明。如果不能,那麼你信中所提到的那些三關、七返、九還之類,都會有無窮的疑惑。

解讀

王陽明直接以良知為論究天地萬物運行的原理,因此對修鍊功夫中的宇宙論知識性概念如元氣、元精、元神、真陽、真陰、三關、七返、九還等都以良知流行發用註解了,即謂其為良知本體流行發用的宇宙論知識間架。

原典

來書云:「良知,心之本體,即所謂性善也,未發之中也,寂然不動之體也,廓然大公也,何常人皆不能而必待於學邪?中也,寂也,公也,既以屬心之體,則良知是矣。今驗之於心,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實未有也,豈良知復超然於體用之外乎?」

性無不善,故知無不良。良知即是未發之中,即是廓然大公、寂然不動之本體,人人之所同具者也,但不能不昏蔽於物欲,故須學以去其昏蔽,然於良知之本體,初不能有加損於毫末也。知無不良,而中、寂、大公未能全者,是昏蔽之未盡去,而存之未純耳。體即良知之體,用即良知之用,寧復有超然於體用之外者乎?

譯文

你信中說:「良知是心的本體,也就是所謂的『性善』『未發之中』『寂然不動』的本體,就是『廓然大公』,為什麼尋常人都不明白而必須學而知之呢?中、寂、公,既然屬於心的本體,那麼就是良知了。現在在心中檢驗,知沒有不是良的,而中、寂、公卻沒有感覺到,難道良知是超然於體用之外嗎?」

性沒有不是善的,所以知就沒有不良的。良知就是「未發之中」,就是「廓然大公」之本體,人人都具有。但是良知很容易被物慾所蒙蔽,所以必須通過學習去除這種蒙蔽。可是對於良知的本體,剛開始時不能有絲毫損害。知沒有不良的,但中、寂、公沒有完全呈現,是因為私慾的蒙蔽還沒有被完全去除,良知的存養還不夠純正罷了。體就是良知的本體,用就是良知的運用,又怎麼會有超然於體用之外的良知呢?

解讀

王陽明認為,良知是天賦予人心的,人人具有的,它最初是處於本然狀態的。這種本然狀態的「良知」是亘萬古、塞宇宙、廓然大公、寂然不動的無善無惡的道德本體。如果能見得良知這個本體恆在,就不會只從形式上去看,也不會認為它會超然於體用之外。

原典

來書云:「周子曰『主靜』,程子曰『動亦定,靜亦定』,先生曰『定者心之本體』,是靜定也,絕非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必常知、常存、常主於理之謂也。夫常知、常存、常主於理,明是動也,已發也,何以謂之靜?何以謂之本體?豈是『靜,定也』,又有以貫乎心之動靜者邪?」

理,無動者也。「常知常存、常主於理」,即「不睹不聞、無思無為」之謂也。「不睹不聞、無思無為」,非槁木死灰之謂也。睹、聞、思、為一於理,而未深有所睹、聞、思、為,即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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