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二章 答周道通書——在事上磨鍊

周道通就是周衡,江蘇宜興人,道通是他的字,他的號是靜庵,曾跟隨王陽明學習,後又從學湛若水,能夠協調王、湛兩家的學說,曾任知縣。

原典

吳、曾兩生至,備道道通懇切為道之意,殊慰相念。若道通真可謂篤信好學者矣。憂病中會不能與兩生細論,然兩生亦自有志向、肯用功者,每見輒覺有進,在區區誠不能無負於兩生之遠來,在兩生則亦庶幾無負其遠來之意矣。臨別以此冊致道通意,請書數語。荒憒無可言者,輒以道通來書中所問數節,略下轉語奉酬,草草殊不詳細。兩生當亦自能口悉也。

來信云:「日用功夫只是『立志』,近來於先生誨言,時時體驗,愈益明白。然於朋友,不能一時相離。若得朋友講習,則此志才精健闊大,才有生意。若三五日不得朋友相講,便覺微弱,遇事便會困,亦時會忘。乃今無朋友相講之日,還只靜坐,或看書,或游衍經行。凡寓目措身,悉取以培養此志,頗覺意思和適。然終不如朋友講聚,精神流動,生意更多也。離群索居之人,當更有何法以處之?」

此段足驗道通日用功夫所得,功夫大略亦只是如此用,只要無間斷,到得純熟後,意思又自不同矣。大抵吾人為學,緊要大頭腦,只是「立志」。所謂困忘之病,亦只是志欠真切。今好色之人,未嘗病於困忘,只是一真切耳。自家痛癢,自家須會知得,自家須會搔摩得;既自知得痛癢,自家須不能不搔摩得,佛家謂之「方便法門」。須是自家調停斟酌,他人總難與力,亦更無別法可設也。

譯文

吳、曾兩位學生來我處,詳細說了你懇切向聖道的志向,甚覺欣慰,同時也很想念你。你這樣的態度真可以稱得上是篤信好學的人。由於我正為家父守喪,故無法與吳、曾兩位後生深入交談,但他們兩位也是有志向肯用功的人,每次見到他們都會感覺到他們學業上的進步。我實在不能辜負他們遠道而來的誠意,對他們來說,也可說是無負於他們遠來的意願。臨別之際,他們把你給我寫的信冊交給我,並讓我據此寫些東西。我此時內心荒誕昏亂也無言可講,只就你信中提到的幾個問題略作回答,草草寫就,不周之處,他們兩位自會向你詳細口述。

你信中說:「先生說『平常功夫只是立志』,近來對先生的教誨時時加以體察檢驗,就更加明白了。可是我一向為學總也離不開學友,如果學習時有學友在一塊互相探討,那心中的志向就非常開闊宏大,才思亦且靈動;如果有三五天不和學友探討,便會覺得志向微弱,遇到事情就會產生困惑,有時還會忘掉志向。現今我在沒有學友討論的時候,要麼就是靜坐、要麼就是看書,或者是瀏覽一下經傳之類的,舉手投足間都不忘存養這個心志,深刻感覺到心情平和舒適。然而終究不如和朋友一起講習時那樣思維開動,更有生機。離開朋友隱居的人,還有什麼更好的方法來求道呢?」

這段話足以說明你下工夫是有收穫的。立志的功夫也大概就是這樣,只要每天都堅持,從不間斷,等到功夫純正熟練後自然會感覺不同。大抵我們這些人做學問,最關鍵的立足點就是立志。之所以會有困惑、遺忘的毛病,也只是志向欠缺,還不真實確切。就像好色的人,從來也不會美人當前感覺困惑與忘記,這就是因為好色已深入他的骨髓。自己哪裡痛哪裡癢自己必須知道,自己應會搔癢按摩,既然自己知道痛癢,自己當然就不能不揉撓了。佛家把這叫「方便法門」。必須是自己調整琢磨,別人很難幫上忙,也更沒有別的什麼方法可一借鑒。

解讀

本文開篇交代了《答周道通書》的背景,隨後,陽明先生直截了當地指出,做學問時疲勞、遺忘的缺點,關鍵在於不真切,並強調做學問的核心處就是立志。他說的志,就是心意之所向,就是要人們擇善棄惡。

原典

來書云:「上蔡嘗問:『天下何思何慮?』伊川云:『有此理,只是發得太早。』在學者功夫,固是『必有事焉而勿忘』,然亦須識得『何思何慮』的氣象,一併看為是。若不識得這氣象,便有『正』與『助長』之病;若認得『何思何慮』,而忘『必有事焉』功夫,恐又墮於『無』也。須是不滯於『有』,不墮於『無』。然乎否也?」

所論亦相去不遠矣,只是契悟未盡。上蔡之問,與伊川之答,亦只是上蔡、伊川之意,與孔子《繫辭》原旨稍有不同。《系》言「何思何慮」,是言所思所慮只是一個天理,更無別思別慮耳,非謂無思無慮也。故曰:「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雲「殊途」,雲「百慮」,則豈謂無思無慮邪?心之本體,即是天理。天理只是一個,更有何可思慮得?天理原自寂然不動,原自感而遂通,學者用功,雖千思萬慮,只是要復他本來體用而已,不是以私意去安排思索出來。故明道云:「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以私意去安排思索,便是用智自私矣。「何思何慮」正是工夫,在聖人分上,便是自然的;在學者分上,便是勉然的。伊川卻是把作效驗看了,所以有「發得太早」之說。既而雲「卻好用功」,則已自覺其前言之有未盡矣。濂溪「主靜」之論亦是此意。今道通之言,雖已不為無見,然亦未免尚有兩事也。

譯文

你信中說:「謝良佐(程門四大弟子之一)曾經問『天下何思何慮』。程頤先生說:『有道理,只是感慨發得太早了。』這放在學者下工夫上來說,固然是『必有事焉而勿忘』,但也必須明白『何思何慮』的景象,並放在一塊看才對。如果不明白這種景象,就會有拔苗助長的弊端;可若是只曉得『何思何慮』的是什麼,卻忘懷了『必有事焉』的功夫,恐怕又會墮入虛無。必須既不滯澀於有,又不墮落於無。這樣說對嗎?」

你這樣說基本上正確,只是深度還不夠。謝良佐與程頤的對話,也只是他們兩個人的意思,與孔子《易經·繫辭傳》上說的宗旨稍稍有別。《繫辭傳》上說「何思何慮」是說所思索考慮的只是一個天理,沒有別的可以思慮,並不是說沒有任何思慮。所以繫辭才會說:「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說「殊途」,說「百慮」,豈是在說「無思無慮」?心的本體就是天理,天理只有一個,還有別的更多的天理可以通過思慮而得嗎?天理原本就是寂靜而無所變化的,感應後就能通達的。學者用功,即使有千思千慮,但也只是要恢複心體的本原而已,這不是用自己的意志去安排思索出來的。所以程顥說:「君子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若用私意去安排思考,就是自私弄智。「何思何慮」正是做學問的功夫,在聖人身上是自然而然的,在學生身上必須下工夫去做到。程頤卻把它看做功夫的效果,所以才會說出「發得太早」的話來。緊接著他又說:「卻好用功。」則是他自己已經覺察到前邊所說的話尚有欠缺。周敦頤的「主靜」說也是這個意思。現在你的看法,雖然有點見地,但仍不免把功夫當兩回事看待了。

解讀

王陽明曾主張學者通過靜坐的方式,達到《易經·繫辭傳》所說的「天下同歸而殊途,一致而百慮,天下何思何慮」,以恢複良知本性。無事存養,靜中體悟的方法,就是使良知時刻彰顯天理的功夫,若良知時刻照應天理,則真心自然順應無滯。

原典

來書云:「凡學者才曉得做工夫,便要識得聖人氣象。蓋認得聖人氣象,把做準的,乃就實地做功夫去,才不會差,才是作聖工夫。未知是否?」

「先認聖人氣象」,昔人嘗有是言失,然亦欠有頭腦,聖人氣象自是聖人的,我從何處識認?若不就自己良知上真切體認,如此無星之稱而權輕重,未開之鏡而照妍媸,真所謂以小人之腹而度君子之心矣。聖人氣象何由認得?自己良知原與聖人一般。若體認得自己良知明白,即聖人氣象不在聖人而在我矣。程子嘗云:「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又云:「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今且說通於道在何處?聰明睿智從何處出來?

譯文

你信中說:「凡是學者剛剛明白要下工夫開始,就要認識聖人的氣象。只有認識了聖人的氣象,把它當做準則,去腳踏實地地用功,這才不會走錯了路,也才是成為聖人的根本。這樣說對不對?」

先認識聖人氣象,以前也有不少人這樣說,然而也是缺乏要領,聖人的氣象自然是聖人的,我們從何處體認呢?如果不從自己良知上真切體驗,不就成了拿沒有準星的秤去稱輕重,用沒有開光的銅鏡去照美醜一樣,這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聖人的氣象怎樣才能體認得到呢?我們每個人的良知原本與聖人是一樣的,如果能認清自己的良知,那麼就是聖人的氣象不在聖人身上而在我們自己身上了。程頤曾經說過:「覷著堯學他行事,無他許多聰明睿智,安能如彼之動容周旋中禮?」他又說:「心通於道,然後能辨是非。」此刻,你能講出在哪裡可以「通於道」?「聰明睿智」又是從何處來的?

解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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