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卷 第一章 答人論學書——知行合一

《答人論學書》又名《答顧東橋書》,《答人論學書》是錢德洪序的名稱,《陰陽全書》則用《答顧東橋書》。顧東橋(1476—1545年),名鱗,字華玉,號東橋。江蘇江寧人。進士,官至南京刑部尚書。擅寫詩。《答人論學書》在卷中很有影響,著重闡述了「知行合一」。

原典

來書云:「近時學者,務外遺內,博而寡要。故先生特倡『誠意』一義,針砭膏肓,誠大惠也!」

吾子洞見時弊如此矣,亦將同以救之乎?然則鄙人之心,吾子固已一句道盡,復何言哉!復何言哉!若「誠意」之說,自是聖門教人用功第一義,但近世學者乃做第二義看,故稍與提掇緊要出來,非鄙人所能特倡也。

譯文

你來信說:「現代儒家學者治學都是重視外在的知識追求而忽視了本心的存養,知識雖然廣博但不得要領。所以先生特別提倡『誠意』一說,可謂針砭時弊,使那些病入膏肓的人有所醒悟,真是大有裨益呀!」

你洞察時弊如此透徹,想必會與我輩共同來拯救學術危機吧?顯然我的思想觀點,你已經悉數領略,我還有什麼好說的呢?我還有什麼好說!至於「誠意」的學說,本來就是聖人教育人如何用功的第一要義,不過是近現代學者把它當成了第二位的,所以我才簡略地把它的重要性單獨提出來,並不是我本人的特別提倡。

解讀

這段文字是王陽明給友人顧東橋所回書信的開頭語,闡明了自己著意突出倡揚「誠意」的本意,是針砭時弊的。王陽明早期曾強調「誠意」的重要性,他所著的《大學古本序》第一句就是:「《大學》之要,誠意而已也矣。」

原典

來書云:「但恐立說太高,用功太捷,後生師傅,影響謬誤,未免墜於佛氏明心見性、定慧頓悟之機,無怪聞者見疑。」

區區「格致誠正」之說,是就學者本心日用事為間,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是多少次第、多少積累在,正與空虛頓悟之說相反。聞者本無求為聖人之志,又未嘗講突其詳,篴以見疑,亦無足怪。若吾子之高明,自當一語之下挭瞭然矣。乃亦謂立說太高,用功太捷,何邪?

譯文

你在來信中說:「只怕先生的學說立論太高,用功方法途徑太過容易,學生傳播時出現謬誤,未免會墮入禪宗明心見性、定慧頓悟的邏輯,也難怪聽了先生學說的人會產生疑惑。」

其實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說,本就是融於學子的內心和日常生活、工作之中。理論,實踐,再理論,再實踐,這要經過多少的反覆、多少的積累才能明曉,這正與佛教的空虛頓悟相反。乍聞之人本來沒有做聖人的志向,又不曾仔細推敲我的學說,所以會心存疑惑,也不足為怪。但以你的修養高度,自然會對我的學說一點就透,仍然還說立論高峻、用功太過容易之類的話,這是為什麼?

解讀

「明心見性」是佛教禪宗的主張,意為讓自己心底清澈明亮,待看見自己的真性,就可以成佛,而無須於文字上摳求。「定慧頓悟」中的「定慧」是佛教的修養功夫,指禪定與智慧。除去心中的雜念為定,明了事物的道理為慧;「頓悟」意為突然之間明白了困惑已久的佛理,一悟成佛。在王陽明看來,自己的「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之說與佛教禪宗的空虛頓悟之說截然相反,其中的體究踐履,實地用功,有許多次第、積累在。

原典

來書云:「所喻知行並進,不宜分別前後,即《中庸》『尊德性而道問學』之功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工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如知食乃食,知湯乃飲,知衣乃服,知路乃行。未有不見是物,先有是事。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

既雲「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則知行並進之說,無復可疑矣。又雲「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無乃自相矛盾已乎?「知食乃食」等說,此尤明白易見,但吾子為近聞障蔽,自不察耳。夫人必有欲食之心,然後知食。欲食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食味之美惡,必待入口而後知,豈有不待入口而已先知食味之美惡者邪?必有欲行之心,然後知路。欲行之心即是意,即是行之始矣。路岐之險夷,必待身親履歷而後知,豈有不待身親履歷而已先知路岐之險夷者邪?「知湯乃飲,知衣乃服」,以此例之,皆無可疑。若如吾子之喻,是乃所謂不見是物而先有是事者矣。吾子又謂「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是亦察之尚有未精。然就如吾子之說,則知行之為合一併進,亦自斷無可疑矣。

譯文

你信中說:「你所說的知行應該並舉,不宜分出誰先誰後,就是《中庸》提到的『尊德性』和『道問學』功夫,是互相存養、互相促進、內外本末、一以貫之之道。然而修行的功夫還是要有個先後順序的,不可能沒有先後的區別,就像知道那是食物這才吃,知道那是湯這才喝,知道那是衣服這才穿,知道那有路這才行。從來沒有還沒見到事物就先做事的。這中間的先後順序也是瞬間微妙的,不會截然分明的,不是說今天知道了事物,明天就去實踐。」

既然說「交養互發,內外本末,一以貫之」,那麼知行並舉的說法就沒什麼可被質疑的了。又說:「功夫次第,不能無先後之差」,這難道不是自相矛盾嗎?至於你後邊的「知食乃食」等說法,更是顯而易見的。那般說只是因為你被朱熹先生說的知先行後的觀點所蒙蔽而不自知罷了。人必然有想吃東西的心,然後才會去認識食物,想吃的心就是意念,也就是行動的開始。至於食物是否是美味,那是要等到進了口之後才能感覺到的,哪有沒等吃進嘴裡就先知道好不好吃的?一定先有想走的心,然後才會去認識路,想走的心就是意念,也就是行走的開始。至於路途是歧峭抑或是平坦,那也是要等走過了才會知道,哪有不等親身體驗就先知道歧峭或平坦的?至於「知湯乃飲,知衣乃服」其實都是同一個道理,沒有什麼可懷疑的。如果真像你說的那樣,才正是「不見是物而先有事」。你又說「此亦毫釐倏忽之間,非謂截然有等,今日知之而明日乃行也」,這也是你學業尚未精通的表現。但你所說的知和行並舉、不宜分出誰先誰後還是無可置疑的。

解讀

顧東橋問陽明「功夫次第」問題,陽明認為弟子之問自相矛盾。陽明認為必須是知行並進才可,才有盡德修業的成就。而程朱意見是要先知了之後才可能有正確的行為。

原典

來書云:「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此為學者吃緊立教,俾務躬行則可。若真謂行即是知,恐其專求本心,遂遺物理,必有暗而不達之處。抑豈聖門知行並進之成法哉?」

知之真切篤實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知行功夫本不可離,只為後世學者分作兩截用功,失卻知行本體,故有合一併進之說。「真知即所以為行,不行不足謂之知」,即如來書所云「知食乃食」等說可見,前已略言之矣。此雖吃緊救弊而發,然知行之體本來如是,非以己意抑揚其間,姑為是說,以苟一時之效者也。

「專求本心,遂遺物理」,此蓋失其本心者也。夫物理不外於吾心,外吾心而求物理,無物理矣。遺物理而求吾心,吾心又何物邪?心之體,性也,性即理也。故有孝親之心,即有孝之理;無孝親之心,即無孝之理矣。有忠君之心,即有忠君之理;無忠君之心,即無忠君之理矣。理豈外於吾心邪?晦庵謂「人之所以為學者,心與理而已。心雖主乎一身,而實管乎天下之理;理雖散在萬事,而實不外乎一人之心」,是其一分一合之間,而未免已啟學者心理為二之弊。此後世所以有「專求本心,遂遺物理」之患,正由不知心即理耳。

夫外心以求物理,是以有暗而不達之處。此告子「義外」之說,孟子所以謂之不知義也。心一而已,以其全體惻怛而言謂之仁,以其得宜而言謂之義,以其條理而言謂之理;不可外心以求仁,不可外心以求義,獨可外心以求理乎?外心以求理,此知行之所以二也。求理於吾心,此聖門知行合一之教,吾子又何疑乎!

譯文

你來信說:「真正的知即是行,知而不行也就無所謂知了。這是學生學懂弄通的關鍵,必須踏實躬行才可以。如果真的以為行即是知,恐怕人們只專心求諸本心,而荒於事物的道理,那樣對於事物的認識肯定會有晦暗不明的地方,這難道不是背離了聖學中所說的知行並舉了嗎?」

知的最終落腳點是行,而行得明白無誤處就是知。知和行兩者的功夫本不可以分割,只因為後世學者把它們分作兩截來用功,先失去了知行的本體,所以才有知行合一併舉的說法。真正的知即是行,知而不能行也就無所謂知了。猶如來信所講「知食乃食」等例子也可說明,前邊已大致說過了。這雖然是緊急糾正時弊時才說的,然而知行本就一體的,無須單憑己意抑此揚彼地尋個圓全說法,以追求一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