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三章 薛侃錄——一以貫之

薛侃(1486—1545年),字尚謙,號中離,人稱中離先生,明代揭陽縣龍溪都(今廣東潮安縣庵埠鎮薛隴鄉)人。薛侃富有文才,明武宗正德丁丑二年(1517年)考中進士。考中進士後,即以侍養歸,與長兄薛俊談及陽明先生之學,薛俊聽後大為讚賞,同薛侃攜弟薛僑、子薛宗鎧等到江西贛州拜王陽明為師。薛侃落職回鄉後,於嘉靖十一年到中離溪畔的中離山辦學。他在山中建中離書院,講授王陽明之學,南方各省共有百餘士子聞風而至。由於薛侃積極傳播,使陽明之學在嶺南有更大的影響。

原典

侃問:「持志如心痛,一心在痛上,安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

先生曰:「初學工夫,如此用亦好,但要使知『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心之神明原是如此工夫,方有著落。若只死死守著,恐於功夫上又發病。」

譯文

薛侃問:「堅持志向好比心痛,一心在痛上,哪有工夫說閑話、管閑事?」

先生說:「剛開始學習時這樣下工夫是好的,但是要讓自己明白心靈的神明原本就是『出入沒有固定的時間,不知道它要到哪裡去』,這樣功夫才有著落。如果只是死死守著志向,恐怕又是下錯了功夫。」

解讀

在王陽明眼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正是「道也者,不可須臾離也」。「莫知其鄉」是「無向」,出入無時、無向,即是沒有出入,或者出即入,入即出,這是心之神明至誠無息的境界。而出入有時、有向,則是出入有別,這是「往者屈也,來者信也」的「其次致曲」。人心是一個生機勃勃的活物,思維活動一刻也沒有停息過。思維的內容、方式、次序都不受限制,念念相續。只有將心念功夫落實在志向上才行。

原典

侃問:「專涵養而不務講求,將認欲作理。則如之何?」

先生曰:「人須是知學,講求亦只是涵養,不講求,只是涵養之志不切。」

曰:「何謂知學?」

曰:「且道為何而學?學個甚?」

曰:「嘗聞先生教,學是學存天理。心之本體即是天理。體認天理,只要自心地無私意。」

曰:「如此則只須克去私意便是,又愁甚理欲不明?」

曰:「正恐這些私意認不真。」

曰:「總是志未切。志切,目視耳聽皆在此,安有認不真的道理!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外求。講求亦只是體當自心所見,不成去心外別有個見。」

譯文

薛侃問:「專心於涵養的功夫而不講求正確的方法,從而誤把欲當做理,怎麼辦?」

先生說:「人必須是知學講求,也只是涵養,講求方法也不過是修身養性的手段,不講求方法只是因為修身養性的志向尚不明確。」

薛侃問:「知學是什麼?」

先生說:「且說說你是為何而學?學什麼?」

薛侃說:「先生曾教導我們說,學就是學『存天理』,心的本體就是天理,體察認知天理,不過就是要使自心無私慾。」

先生說:「你既然認識到了這層,那麼今後只需要去克制私慾就可以了,還愁什麼理欲不明呢?」

薛侃說:「只是怕哪是私慾、哪是天理認不真切!」

先生說:「還是志向不真切。志向真切了,眼見耳聞都在天理上,哪有認識不清的道理呢?是非之心,人皆有之,不需要藉助外界求得。講求方法也只是體察自己心所見。有自心之外另有一個正確見識呢。」

解讀

修德是以道德為中心的人格培養。王陽明認為,功夫是一種活動而非僅是知識,涵養德行必須求學講論,而求學講論又重在志向明確和真切。志向真切,求學也真切,涵養也真切。這個真切功夫不在心外,而在自己心中的體會和揣摩。否則,自身的境界永遠無法提升。

原典

先生問在座之友:「比來功夫何似?」

一友舉虛明意思。先生曰:「此是說光景。」

一友敘今昔異同。先生曰:「此是說效驗。」

二友惘然,請是。

先生曰:「吾輩今日用功,只是要為善之心真切。此心真切,見善即遷,有過即改,方是真切工夫。如此,則人慾日消,天理日明。若只管求光景、說效驗,卻是助長外馳病痛,不是工夫。」

譯文

先生問在座的朋友,這陣子功夫進展如何?

一個朋友說自己內心虛明,先生說:「這是說表面現象。」

一位朋友講述了過去和現在的不同。先生說:「這是說效果。」

兩人茫然不解,請教先生。

先生說:「我們現在用功,就是要使為善的心真切,心真切,見善就會嚮往,有錯就會改正,這才是真切的功夫。這樣一來,私慾日漸消弭,天理日趨顯明。如果只沉迷在求光景、說效果上,卻是助長了心靈慣性向外的毛病,就不是真正的格物功夫了。」

解讀

此話說得明明白白,光景、效驗可以求,但不能「只管求」,套句現代人通俗的說法,這些都只是過程,不是目的。

原典

朋友觀書,多有摘議晦庵者。

先生曰:「是有心求異,即不是。吾說與晦庵時有不同者,為入門下手處有毫釐千里之分,不得不辯。然吾之心與晦庵之心未嘗異也。若其餘文義解得明當處,如何動得一字?」

譯文

朋友們在一起看書,經常批評、議論朱熹。

先生說:「這是故意吹毛求疵,是不對的。我的學說和朱熹固然有一些分歧,主要是在學問的入門功夫方面有毫釐千里之別,不能不分辨清楚。但我的終極目標和朱熹的心思是相同的。如果朱熹對文義解釋的清晰精確之處,我又怎能改動一個字呢?」

解讀

王陽明繼承發展了陸九淵的「心即是理」的本體論,並結合《大學》中的「格物致知」來批評朱熹的理學。朱子認為「格物」有多層次的參究,而王陽明認為「格物」只是一事,即格除心中之物慾。這個過程是通過修身來實現的。因為朱熹是本體與認識分開講的,而王陽明是統一講的,所以朱熹是本體決定認識,所以有那種說法。而王陽明沒有這種決定論的觀念,他認為從身起修,格心中物,即至於聖,如此而已。但王陽明並沒有完全擺脫朱熹的影響,他在詮釋學上,繼承了朱熹的穩健細密。甚至在主觀上他就不想徹底擺脫朱熹。所以有人指摘朱熹,王陽明說了這段話。

原典

希淵問:「聖人可學而至,然伯夷、伊尹於孔子才力終不同,其同謂之聖者安在?」

先生曰:「聖人之所以為聖,只是其心純乎天理,而無人慾之雜;猶精金之所以為精,但以其成色足而無銅鉛之雜也。人到純乎天理方是聖,金到足色方是精。然聖人之才力,亦有大小不同,猶金之分兩有輕重。堯、舜猶萬鎰,文王、孔子猶九千鎰。禹、湯、武王猶七八千鎰,伯夷、伊尹猶四五千鎰。才力不同,而純乎天理則同,皆可謂之聖人;猶分兩雖不同,而足色則同,皆可謂之精金。以五千鎰者而人於萬鎰之中,其足色同也;以夷、尹而廁之堯、孔之間。其純乎天理同也。蓋所以為精金者,在足色,而不在分兩;所以為聖者,在純乎天理,而不在才力也。故雖凡人。而肯為學,使此心純乎天理,則亦可為聖人;猶一兩之金,化之萬鎰,分兩雖懸絕,而其到足色處,可以無愧。故曰『人皆可以為堯、舜』者以此。學者學聖人,不過是去人慾而存天理耳。猶煉金而求其足色,金之成色所爭不多,則鍛煉之工省,而功易成。成色愈下,則煅煉愈難。人之氣質,清濁粹駁,有中人以上、中人以下。其於道,有生知安行、學知利行,其下者必須人一己百,人十己千。及其成功則一。後世不知作聖之本是純乎天理,卻專去知識才能上求聖人,以為聖人無所不知,無所不能。我須是將聖人許多知識才能逐一理會始得。故不務去天理上看工夫,徒弊精竭力,從冊子上鑽研、名物上考索、形跡上比擬。知識愈廣而人慾愈滋,才力愈多而天理愈蔽。正如見人有萬鎰精金,不務鍛煉成色,求無愧於彼之精純。而乃妄希分兩,務同彼之萬鎰。錫、鉛、銅、鐵雜然而投。分兩愈增而成色愈下。既其梢末,無復有金矣!」

時曰仁在傍,曰:「先生此喻足以破世儒支離之惑,大有功於後學。」

先生又曰:「吾輩用力,只求日減,不求日增。減得一分人慾,便是復得一分天理。何等輕快脫灑!何等簡易!」

譯文

蔡宗兗(字希淵,王陽明的得意弟子)問:「人固然可以通過學習成為聖人。然而伯夷、伊尹跟孔子比,才智是不同的,孟子把他們同稱為聖人的原因在哪裡?」

先生說:「聖人之所以成為聖人的原因,只是其內心純然充斥著天理而無半點私慾的混雜。就像精金之所以精的原因,只是因為成色足而沒有銅鉛等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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