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陸澄錄——格物無動靜之分

王陽明的第一位愛徒徐愛英年早逝後,他就把弘揚心學的期望寄託於陸澄。陸澄,字原靜,又字清伯,湖之歸安人(今浙江吳興)。進士,官至刑部主事。陸澄對陽明學說理解得很深刻。王陽明曾經嘆曰:「曰仁(徐愛)歿,吾道益孤,至望原靜者不淺。」

原典

陸澄問:「主一之功,如讀書則一心在讀書上,接客則一心在接客上,可以為主一乎?」

先生曰:「好色則一心在好色上,好貨則一心在好貨上,可以為主一乎?是所謂逐物,非主一也。主一是專主一個天理。」

譯文

陸澄問:「什麼才算是專註的功夫?就像讀書就一心在讀書上用功夫,接客就一心在接客上用功夫,這能否稱為專註呢?」

先生回答說:「貪色就一心在美色上,貪財就一心用在財物上,這能稱專註嗎?這隻叫逐物,不叫專註。專註,是指一心只在天理上。」

解讀

王陽明的功夫論必須指向修鍊的終極目的,就是要「存天理」。主一的核心意思在「天理」上。沒有天理,只是逐物。

原典

問立志。

先生曰:「只念念要存天理,即是立志。能不忘乎此,久則自然心中凝聚。猶道家所謂結聖胎也。此天理之念常存,馴至於美大聖神,亦只從此一念存養擴充去耳。」

「日間功夫,覺紛擾則靜坐,覺懶看書則且看書,是亦因病而葯。」

譯文

陸澄向先生請教怎樣立志。

先生說:「只要念念不忘存天理就是立志。如果能時刻不忘這一點,日子一久,心自然會在天理上凝聚,這就像道家所說的『把凡胎修鍊成了聖胎』。天理意念常存,逐漸能達到孟子講的精美、宏大、神聖的境界,而且也只能從這一意念存養擴充延伸。」

「如果白天做功夫覺得太過於紛擾,就靜坐;覺得不願去看書,就要去看書,這也是對症下藥地修鍊自己。」

解讀

志向決定了一個人前進的方向和高度。陽明先生說,要「念念存天理」,要有一個本心,一個本體,再去擴充,讓自己有一個遠大的境界目標,然後再去充實、檢驗、凝聚、累積。

原典

「處朋友,務相下,則得益;相上則損。」

孟源有自是好名之病,先生屢責之。一日,警責方已,一友自陳日來功夫請正。源從旁曰:「此方是尋著源舊時家當。」

先生曰:「爾病又發!」

源色變,議擬欲有所辨。

先生曰:「爾病又發!」因喻之曰:「此是汝一生大病根!譬如方丈地內,種此一大樹,雨露之滋,土脈之力,只滋養得這個大根。四傍縱要種些嘉穀,上面被此樹葉遮覆,下面被此樹根盤結,如何生長得成?須用伐去此樹,纖根勿留,方可種植嘉種。不然,任汝耕耘培壅,只是滋養得此根。」

譯文

與朋友相處,務必謙虛甘拜下風,這樣就能得到益處;如果相互爭高低就會帶來損失。

孟源有自以為是、貪圖虛名的毛病,先生多次批評他。一天,先生剛剛責備過他,有位朋友談了他近來的功夫,請先生指正。孟源在旁邊說:「這事正是我以前最在行的。」

先生說:「你的毛病又犯了。」

孟源聽了臉色就變了,想為自己辯解。

先生接著說:「你的毛病又犯了。」並且打一個比方給孟源聽:「這正是你人生中最大的缺點。比如在一塊一丈見方的地里種一棵大樹,那麼平時雨露的滋養,土地上的肥料,都用來滋養這個樹根了,如果你想在旁邊種些有用的穀物,上面被樹葉遮蔽,下面被樹根盤結缺乏營養,它又怎能生長成熟呢?必須砍去這棵樹,連鬚根也不留,這樣才可以種植穀物。否則,任憑你耕耘培土,也只是在滋養這個樹根罷了。」

解讀

立世為人,心可高,但氣不能傲。與人相處,倘若總是盛氣凌人、自傲失禮,不僅會使對方反感,有時甚至還會惹火燒身。有修養的人,就算心再高也能做到謙恭溫和、敬人如師。只有這樣,人生的道路上才能少一些羈絆,多一些順暢。

原典

問:「後世著述之多,恐亦有亂正學。」

先生曰:「人心天理渾然,聖賢筆之書,如寫真傳神,不過示人以形狀大略,使之因此而討求其真耳。其精神意氣,言笑動止,固有所不能傳也。後世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模仿謄寫,而妄自分析加增,以逞其技,其失真愈遠矣。」

譯文

陸澄問:「後世著述紛繁,大概會擾亂正宗的儒學吧。」

先生說:「人心和天理渾然一體,聖賢把天理著成書,如同給人畫像,只是展示給人一個基本的輪廓,使人們依據輪廓而進一步探求本人。至於人的精神風貌、談吐舉止,本來就是不能完全通過文字來傳達的。而後世的著述,是又將聖人所畫的模仿抄寫,再妄自加以分析增減,以炫耀自己的文才技藝。這就離聖人所要傳達的精神越來越遠了。」

解讀

明代論學時語錄體流行,文本對話簡潔直白,似乎人人皆可以不依賴於經典的指引直達內心深處。但陽明更注重經典文本中透露出的聖人形神,而非純粹的知識傳承。

王陽明認為,著述示人以形狀大略,才是質樸純真的表現,稍有冗繁,即犯了文敝之病。

原典

問:「聖人應變不窮,莫亦是預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講求得許多?聖人之心如明鏡,只是一個明,則隨感而應,無物不照;未有已往之形尚在,未照之形先具者。若後世所講,卻是如此,是以與聖人之學大背。周公制禮作樂以文天下,皆聖人所能為,堯、舜何不盡為之而待於周公?孔子刪述《六經》以詔萬世,亦聖人所能為,周公何不先為之而有待於孔子?是知聖人遇此時,方有此事。只怕鏡不明,不怕物來不能照。講求事變,亦是照時事,然學者卻須先有個明的工夫。學者唯患此心之未能明,不患事變之不能盡。」

譯文

陸澄問:「聖人能應變無窮,莫非是他們預先探究謀劃好了?」

先生說:「怎麼能探究謀劃那麼多呢?聖人的心猶如明鏡,只因為它很明亮,使它感而必應,無物不照。不可能先前所照的物象還在鏡子里,沒有照過的物象已經預先出現在鏡子上。若按後人的說法,聖人對什麼都事先研究過了,這與聖人的學說大相背離了。周公製作禮儀音樂以教化世人,是聖人們都可以做到的,為什麼堯舜全部做了而要等到周代讓周公做呢?孔子刪述《六經》教化後世,也是聖人都能做的,為什麼周公不先做了而要等到孔子呢?可見,所謂聖人的光輝事業,遇到這樣一個時機,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只怕心鏡不明,不怕物來了不能反照出來。探究事物的變化,與鏡子照物的道理是相同的,然而學者必須先下工夫使自己的心如明鏡。對於學者來說,只怕自己的心不能明亮如鏡,而不用怕明鏡一樣的心不能窮盡事物的變化。」

解讀

陽明先生將心明比喻為明鏡,以鏡照物,事理無有不明。世事變化多端,但如果心明如鏡,就能抓住問題的本質。聖人根據現實情況而論道,就如以明鏡照物一樣,沒有鏡、沒有物,物之形都不可能在鏡中顯現。自己的內心不明不能照物反而被事物所牽引、蒙蔽,這種人即使能活千年,「知識」撐滿腦子,也無法窮盡現實,不但不能認識到問題的本質,還會被外物所支配。

原典

曰:「然則所謂『沖漠無朕,而萬象森然已具』者,其言何如?」

曰:「是說本自好,只不善看,亦便有病痛。」

「義理無定在,無窮盡。吾與子言,不可以少有所得,而遂謂止此也。再言之,十年、二十年、五十年,未有止也。」

他日又曰:「聖如堯、舜,然堯、舜之上善無盡;惡如桀、紂,然桀、紂之下惡無盡。使桀、紂未死,惡寧止此乎?使善有盡時,文王何以『望道而未之見』?」

譯文

陸澄說:「那麼程頤先生所說的『宇宙間還是一片混沌時,萬事萬物的理已經在冥冥之中存在了』,這句話應如何理解?」

先生說:「這句話本來說得很好,只是頗讓人費解,於是便有了問題。」

「天理沒有固定不變的,是無窮無盡的。我與你交流,不要因為稍有收穫就以為不過如此而已。即使再與你談十年、二十年,乃至五十年,也沒有止境。」

有一天,先生又說:「像堯、舜已經夠聖明了,然而在堯、舜之上,善也無窮盡;像桀、紂已經是夠可惡了,然而在桀、紂之下,惡也無窮盡。倘若桀、紂不死,惡難道就到他們這兒為止了嗎?倘若善能窮盡,周文王因何還要『期望得到天理卻好像從來沒有見過天理』呢?」

解讀

世界上的許多事情,雖然我們從文字上看,可能認為已經理解透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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