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一章 徐愛錄——心即是理

徐愛(1488—1517年),字曰仁,號橫山,浙江餘杭人,是王陽明最早的入室弟子之一,也是王守仁的妹夫。徐愛是一個典型的內聖型人才,可以說是陽明的「顏回」。正德七年(1512年)徐愛開始陸續記錄先生論學的談話,並編纂成本。但徐愛英年早逝,終年三十一歲。他生前一直期望為王陽明出《傳習錄》,後錢洪德完成其遺願。

原典

先生於《大學》「格物」諸說,悉以舊本為正,蓋先儒所謂誤本者也。愛始聞而駭,既而疑,己而殫精竭思,參互錯綜,以質於先生,然後知先生之說,若水之寒,若火之熱,斷斷乎「百世以俟聖人而不惑」者也。先生明睿天授,然和樂坦易,不事邊幅。人見其少時豪邁不羈,又嘗泛濫於詞章,出入二氏之學。驟聞是說,皆目以為立異好奇,漫不省究。不知先生居夷三載,處困養靜,精一之功,固已超人聖域,粹然大中至正之歸矣。

愛朝夕炙門下,但見先生之道,即之若易,而仰之愈高;見之若粗,而探之愈精;就之若近,而造之愈益無窮。十餘年來,竟未能窺其藩籬。世之君子,或與先生僅交一面,或猶未聞其謦欬,或先懷忽易忿激之心,而遽欲於立談之間,傳聞之說,臆斷懸度,如之何其可得也!從游之士,聞先生之教,往往得一而遺二,見其牝牡驪黃,而棄其所謂千里者。故愛備錄平日之所聞,私以示夫同志,相與考而正之,庶無負先生之教雲。

門人徐愛書。以下門人徐愛錄。

譯文

先生對於《大學》中「格物」等各種說法,都是以「舊本」為準,即程顥、程頤和朱熹所說的有許多錯誤的那個版本。我剛聽說時非常吃驚,進而有點懷疑,後來,我竭盡全力,相互比較分析,又向先生本人請教。經先生悉心指教,我才明白先生的學說如同水性清寒、火性熾熱一樣,絕對是《中庸》中所說的,即使百代之後聖人出現也不會懷疑的真理。先生天資聰穎,但是和藹可親,為人坦誠,平素不修邊幅。早年,先生性格豪邁洒脫,曾熱衷於賦詩作文,並廣泛深入研究佛、道兩家的經典之作。所以,時人初聽他的主張,都自認為是異端邪說,不予深入研究。但是他們不知道,在貶居貴州龍場的三年中,先生處困養靜,唯精唯一的功夫,已入聖賢之列,達到爐火純青之境界。

我有幸經常接受先生的教誨,才知先生所求的「道」,接觸到它好像很容易,但思量仰望它又愈見其高妙;表面看好像很粗淺,可是探討起來,又是那麼精深;學習掌握的時候好像就在眼前,可是發現完善起來又是那麼無止境。跟隨先生十多年來,竟然沒有能理解先生思想的精髓。當今的學者,有的僅與先生有一面之交,有的從未聽過先生的教誨,有的先入為主地懷有輕蔑、憤怒而激動的情緒,沒談上幾句就急於根據傳聞臆說,妄加揣度,這樣怎能真正理解先生的學說呢!跟隨先生的學生們,聆聽先生的教誨,經常是學到的少而遺漏的多,如同相馬時,只看到了馬的雌雄黑黃而忽略了千里馬的特徵。因此,我把平時聽到的教誨全部記錄下來,私下裡給同學們看,相互考核訂正,以不負先生的諄諄教誨。

學生徐愛書。以下內容為門人徐愛錄。

解讀

這段話是全文之開篇,相當於徐愛錄的前言。在這裡,徐愛除了介紹王守仁及其學說的概貌之外,還詳細記述人們對王守仁之學的態度。由於沒有去深入了解研究,人們「臆斷懸度」,徐愛本人一開始的時候也對先生之道「聞而駭,既而疑」,後來經過仔細分析才了解到先生之道是多麼博大精深。這說明,在未深入了解之前就輕易下結論,往往會陷入誤區。

原典

愛問:「『在親民』,朱子謂當作『新民』,後章『作新民』之文似亦有據。先生以為宜從舊本作『親民』,亦有所據否?」

先生曰:「『作新民』之『新』,是自新之民,與『在新民』之『新』不同。此豈足為據?『作』字卻與『親』字相對,然非『親』字義。下面『治國平天下』處,皆於『新』字無發明。如雲『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之類,皆是『親』字意。『親民』猶《孟子》『親親仁民』之謂,親之即仁之也。百姓不親,舜使契為司徒,敬敷五教,所以親之也。《堯典》『克明峻德』便是『明明德』。以『親九族』至『平章協和』,便是『親民』,便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言『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教養意,說『新民』便覺偏了。」

譯文

徐愛問:「『在親民』,朱熹說當做『新民』理解。書後面『作新民』一文似乎也有這方面的證據。先生卻認為宜當聽從舊本的『作親民』,也有什麼證據嗎?」

先生說:「『作新民』中的『新』字,是自新之民的意思,和『在新民』的『新』不同,『作新民』怎麼能作為『在新民』的根據呢?『作』與『親』相對應,但不是『親』的意思。下面『治國平天下』等處,對於『新』字都毫無闡發,如:『君子賢其賢而親其親,小人樂其樂而利其利』『如保赤子』『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惡惡之,此之謂民之父母』等,這些都是『親』的意思。『親民』就像《孟子》中所說的『親親仁民』,親之就是仁愛的意思。百姓不仁愛,舜就讓契擔任司徒,敬敷五教,讓他們互相親近。《堯典》中說的『克明峻德』就是『明明德』,以『親九族』到『平章協和』就是『親民』,就是『明明德於天下』。又如孔子說『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便是『明明德』,『安百姓』便是『親民』,說親民便是兼有教養的意思,說新民便覺得意思偏了。」

解讀

《大學》首章「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朱熹把「親民」的「親」改作「新」。王陽明認為應該遵從《大學》古本,「親」字不能改。新民與親民,可視作儒者對精英與平民關係的兩種模式的想像。新民取自上而下之姿態,偏於教化,啟蒙,改造民眾,魯迅鞭笞國民性之吶喊就是如此;親民反之,自下而上,順從共同體既有之歷史文化傳統和一般民眾的需求與願景。孔孟的仁學與仁致,其核心都是「愛人」「親民」。對他人之愛即為仁,包含了義、智、禮、信;對民眾之親即為仁政,包含了教化養育之意,但皆為一元政治。王守仁的見解顯然更合於孔孟之道。

原典

愛問:「『知止而後有定』,朱子以為『事事物物皆有定理』,似與先生之說相戾?」

先生曰:「於事事物物上求至善,卻是義外也。至善是心之本體,只是『明明德』到『至精至一』處便是。然亦未嘗離卻事物。本注所謂『盡夫天理之極,而無一毫人慾之私』者得之。」

愛問:「至善只求諸心,恐於天下事理有不能盡?」

先生曰:「心即理也。天下又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乎?」

譯文

徐愛問道:「《大學》之中『知止而後有定』,朱熹認為是指事事物物都有定理,這好像與您的看法不一致?」

先生說:「從事事物物上去探求至善,是在本體之外。至善是屬於內心本體的。只是彰顯人人本有的內心的光明德行到了至精的地步便能做到至善。然也沒有離開事物。這個注所說的『窮盡天理,不帶一絲一毫的私慾』,說對了。」

徐愛又問:「至善只從心中尋求,大概不能窮盡天下所有的事理呀?」

先生說道:「心即理。天下哪裡有心外之事,心外之理呢?」

解讀

王陽明的至善論認為,孟子從本源上說性善、荀子從發用上說性惡,但是對於這兩者都不執著。他認為:性,一而已。這樣就把天地之性和氣質之性打併為一。他也接納了宋儒的理氣說,不過重點是放在心之所發處。

原典

愛曰:「如事父之孝,事君之忠,交友之信,治民之仁,其間有許多理在,恐亦不可不察。」

先生嘆曰:「此說之蔽久矣,豈一語所能悟!今姑就所問者言之:且如事父不成,去父上求個孝的理;事君不成,去君上求個忠的理;交友治民不成,去友上、民上求個信與仁的理:都只在此心,心即理也。此心無私慾之蔽,即是天理,不須外面添一分。以此純乎天理之心,發之事父便是孝,發之事君便是忠,發之交友、治民便是信與仁。只在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用功便是。」

愛曰:「聞先生如此說,愛已覺有省悟處。但舊說纏於胸中,尚有未脫然者。如事父一事,其間溫清定省之類,有許多節目,不亦須講求否?」

先生曰:「如何不講求?只是有個頭腦。只是就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講求。就如講求冬溫,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講求夏清,也只是要盡此心之孝,恐怕有一毫人慾間雜:只是講求得此心。此心若無人慾,純是天理,是個誠於孝親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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