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結語(2)

如此吸引我們的他人生活有何魅力?現在流行傳記。專家斷言,我們現在所理解的這個文學專業,始於1791年在倫敦出版的詹姆斯·博斯韋爾的《薩穆埃爾·約翰遜的生平》。盎格魯-撒克遜的作家無疑是這個體裁的權威人士,他們把傳記變成一個藝術品。奇怪的是,在西班牙,除了顯著的特例外,幾乎還沒有人從事傳記創作:也許我們過於看重自己的隱私,也許我們接受的是頑固私密的教育(歸根到底是一種阿拉伯傳統)。

前些時候,女作家貝倫·戈佩吉曾對我說,她不喜歡傳記,她覺得這個體裁純粹是搬弄是非。相反,我很喜歡;不是因為能從嚼舌頭中得到什麼,而是因為它鏡子般的特性。我認為閱讀他人的生平時,我們在試圖向他們學習:傳記人物是在生活那片未知領地進行偵察的探險者。我們研究他們的歷險和不幸,渴望推斷出等待我們的那些是什麼東西——一個人在勝利和失敗面前,在衰老、敵意或損害面前,在他人和自我的死亡面前,如何應對。既然世界的偶然性實質越來越明顯,混亂缺乏治標之葯(婚姻不會永遠長久,等待我們的既無天堂也無地獄,已經沒有能適宜安排我們日子的意識形態和宗教),我們需要一張在這麼多的空白中指路的應急地圖。於是當了解其他人的生活時,我們逐步繪製自己的私人地圖:珊瑚礁在哪裡,外海和淺灘在哪裡,可以撞碎你的岩石在哪裡。

生命是一個時間歷程;在這路上,歲月逐漸塑造我們,也毀滅我們。或許那是生命的基本問題之一——明天我會是什麼,我會把自己變成什麼?這個系列的女性表明,時間的確起作用;生存本身的航行充滿風險。有些女人徹底遇難了,像埃伯哈特或卡密爾·克洛岱爾。其他人陷入一種巨大的毀壞中,但令人尊敬地戰鬥到底,像弗里達·卡洛和奧托蘭·莫雷爾。有一些女性她們的個人發展不能說服我:可以說她們以某種方式內在僵化了,如瑪格麗特·米德或西蒙娜·德·波伏瓦。還有其他少數女性,隨著時間的流逝生命得以改善,使她們的生活變得越來越成功,優秀的喬治·桑或喜人的阿加莎·克里斯蒂就是這樣的例子。

總之,做這個系列,我得以證實自己所描寫的這些女性都完全生活在常規之外。例如我在前言中指出的,她們一般都擁有許多比她們年輕好多的情人,也經常有痛苦、沮喪和痴迷,她們中間很多人已接近被社會稱之為瘋狂的那片無人之地。但這並非是說那些著名的女性必然都是一些瘋癲的人,也不是說這十五章的女主人公與她們同時代的婦女毫無關係。恰恰相反:她們的憂慮正是她們自身時代的一種反映。我們不要忘記,在很多世紀里,那些不適應女性狹隘角色的女人被判為精神錯亂。瘋狂到底是什麼?不就是你內心的世界觀不被社會所接受嗎?

①珀金斯·吉爾曼(1860-1935):美國婦女運動著名理論家。十九世紀九十年代開始文學生涯,發表詩歌、短篇小說及社會分析文章。她因發表有關婦女、倫理、勞工及社會等題目的演說而聞名於世——譯註。

例如,1852年1月,當夏洛特·勃朗特經受一次巨大消沉時,醫生禁止她寫作:認為從事腦力工作在女人身上是不正常的,會引發她們的精神危機。許多年之後,已進入二十世紀,醫生們對弗吉尼亞·伍爾芙說了同樣的話(他們從未意識到,在那兩種情況下,寫作或創作是惟一能夠寬慰她們的東西)。幾個世紀里,社會把婦女禁閉起來,剝奪她們的自由和感覺,已經使她們發瘋。這個毀滅過程最典型的事例之一就是夏洛特·珀金斯·吉爾曼的例子①。吉爾曼是一位美國婦女,具有藝術志向,已婚,有一個女兒,1880年她經受了"一場精神危機"。她去看那時美國最有名的專家米切爾大夫,對他說,當她旅行的時候,遠離丈夫和女兒,她的病症就消失了,而一回來跟他們在一起,病情就加重。但是米切爾大夫看來根本沒有關注她。

埃倫賴希和英格萊虛的著作《為了她們自己的幸福》收錄了珀金斯·吉爾曼的話,她這樣解釋醫生給她開的藥方:"您要過一種儘可能家庭式的生活。始終與您的女兒在一起(應該引起注意的是,給女兒穿衣服這一簡單的事都令我發抖,讓我哭泣)。每頓飯後睡一小時覺。每天只能有兩個小時的腦力活動。在您的餘生永遠別再碰一支鋼筆、一支畫筆或一支鉛筆。"幾個月里吉爾曼試圖乖順地聽從所有這些建議,但這幾乎要了她的命:"我危險地接近失去理智。頭腦的垂死變得這樣無法忍受,以至於我目光空洞地坐著,把頭從一邊搖到另一邊。"最後,在"一個清醒的時刻",吉爾曼明白了發生在她身上的事:她想當作家,無法再忍受做妻子的被動命運。於是她離了婚,帶著女兒去了美國的另一端,變成一位女權行動主義的先驅,寫了一本書,在書中講述她的經歷,她因明智而幸福,不再有精神危機。

這些女性當然不是正常的,當然不是。當你稍微了解了那些具體生活,那種隱蔽和緘默的日常工作,你會發現現實與官方的年鑒,與社會的正統觀點,與權力告訴我們的歷史沒有什麼關係。不光指的是婦女,也涉及到許許多多敢於在習俗慣例之外感知、要求和行動的男人。做這個系列,我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清楚地發現每個生命都是一次歷險,是一種對正確事物之局限性的偏離。總之,那或許才是我學到的最重要一點——正常性是不存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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