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勇敢而自由(1) 勃朗特姐妹

作家從哪裡提取他所寫的東西?他的小說產生於他所知道的東西還是他所害怕的東西?產生於他所經歷過的東西還是夢想過的東西?請允許我給你們講一個故事,一個令人不安而又陶醉的故事:這是勃朗特一家三個獨特姐妹,三位迷失地生活在一個偏遠村莊的靦腆處女的真實故事;孤獨地置身於那裡的荒原和大風中,那些纖弱少女(夏洛特,埃米莉和安妮)創作了強悍和野蠻的小說,充滿光明和黑暗的巨作。像在童話故事中那樣,三姐妹最後通過一件奇事獲得成功;但在她們的情形中,奇妙之處不在於一個丑青蛙變成了王子,而是幾個無人傾聽、無足輕重的老姑娘以一種神奇的、響亮的文學聲音突然打破了她們自身的沉默。

今天勃朗特姐妹是一個傳奇。神話的一部分是最長壽的夏洛特自己創造的,她想在嚴厲的維多利亞時代法庭面前為她過世的姐妹們的文學過分之處辯護,使她們被當做隔絕在一個荒蠻世界裡的單純姑娘,出於純粹的無知描寫她們在周圍聽到但還無法理解的暴行。就這樣,夏洛特把勃朗特姐妹的形象塑造成迷失在荒原里的痛苦生靈,敏感但困惑的小動物。是的,她們有過不幸、孤獨和憤怒,她們以一種十分不同的方式經歷了這一切。幸運的是在最近五年出現了若干有關勃朗特姐妹的書(特別是朱麗葉·巴克的傑出傳記),那些陳舊的評價模式開始被粉碎。

眾所周知,勃朗特姐妹的父親是一個福音傳教士,被任命為哈渥茲(在英國北部約克郡)的牧師。勃朗特姐妹在那兒的教區長住宅生活,並在那裡去世。至今還可以參觀那所房子:墓地旁邊一幢陰暗的灰石樓房。至於她們的母親,七年里生了六個孩子,五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隨後死於胃癌。無法忍受的疼痛折磨著她,挨過了可怕的七個月才過世。在長時間的病危期間,極為聰明的大女兒瑪利亞,還不滿七歲,就在客廳給她的弟妹朗讀報紙,為他們解悶,使他們不發出聲響。

她們不久就失去了母親,由父親帕特里克·勃朗特,一個矛盾而古怪的人撫養。儘管他是愛爾蘭人,又十分貧窮(在那個時代這代表兩種恥辱),帕特里克卻成功地在劍橋大學攻讀了一門專業。他高大,英俊,紅頭髮,藍眼睛;創作和出版宗教詩歌、教化性散文、書信和政論文章。傳說他是一個極端保守的怪物,根本不關心他的女兒。他可能的確是一個受自身直感的煎熬,專橫和冷漠的男人;他確實更加關心惟一的男孩布蘭威爾,在他的教育上傾注了自己所有的時間和微薄的金錢,而女孩們不得不去上糟糕的慈善寄宿學校,並且從很年輕時起就工作,但所有這些在那個時代都是完全正常的:那時女人根本不被看重。

不尋常的是這個父親鼓勵他的女兒熱愛讀書,而且不審查她們的閱讀(比如她們可以自由地閱讀拜倫的作品)。從女兒很小時候起,就與她們討論目前最迫切的事件,以嚴肅的話題來教育她們,還用許諾的眼光看待她們的寫作愛好(雖然只把它視為一種娛樂),甚至贈給夏洛特一個筆記本。帕特里克可能在政治上是保守的,但絕對不是世俗的。"我不否認我在某種程度上是乖僻的,但如果我是世上那種安詳、平靜、明智和專心的男人之一,就很可能不會擁有像我現在所有的那些孩子",女兒們去世之後他清醒地說。帕特里克認為世界末日隨時會降臨,他充滿怪癖。例如他害怕火,於是教區長住地沒有地毯和窗帘,在樓梯平台上總有水桶;他還喜歡武器,通常帶著子彈上膛的手槍,每天早上朝教堂的塔樓射擊。他大概是個有點使人害怕的男人。

勃朗特姐妹很孤獨,十分缺乏與父親的親密,很習慣一種淡泊的生活。1824年她們被送到科恩橋學校,隨即不得不忍受那裡無法言喻的折磨,毫無抱怨。科恩橋學校是為牧師之女辦的一所十分便宜、幾乎是慈善性的寄宿學校;帕特里克的錢極少,以為那是教育他女兒的理想地方,便把年齡介於十一歲到六歲之間的四個女兒——瑪利亞、伊麗莎白、夏洛特和埃米莉——送到那裡。但學校是一個地獄般的地方。女孩們早上六點起床,在被允許吃早飯之前,要祈禱一個半小時,凍得發抖。她們總是很飢餓,吃極不衛生的、令人噁心的食物,以至於中毒現象司空見慣,整日都消磨在學習和祈禱中;星期天她們得在潮濕的山上越野步行六公里,在一個冰冷的教堂結束行程,從頭到腳都濕透。然後是懲罰:控告性的招牌掛在脖子上,用樹枝抽打她們。

根據所有跡象,學校的一個老師,安德魯斯小姐,纏上了瑪利亞,並以撒旦般的殘忍迫害她;孩子病重時,安德魯斯小姐野蠻地打她、懲罰她。那場可怕之事永遠給作為手無寸鐵的見證人的姐妹們留下了烙印,並且無疑增長了她們小說中劇烈跳動的那種對不公正和痛苦的內在認識。科恩橋學校是個屠場,當小女孩們生病時負責人都懶得通知她們的家人。那時這所寄宿學校的五十三名女生中,一個死在那裡,十一個生病離開,她們中的六個剛一到家就死去了。在那六個女生中有勃朗特姐妹。瑪利亞死於1825年5月6日,年僅十二歲;伊麗莎白五個星期後去世,年僅十歲。她倆都被肺結核奪去了生命。

帕特里克對科恩橋學校出事的那種殘暴方式感到震驚,他立刻把夏洛特和埃米莉從那裡接出來。從此除了短期進過一所很好的女子學校和布魯塞爾的一所寄宿學校之外,姐妹們都是在哈渥茲接受教育。在那兒她們上父親的課,做縫紉,閱讀,尤其是寫作。經過這麼多的動蕩,勃朗特家的孩子們躲在了幻想中。他們雙雙虛構平行的世界:夏洛特和布蘭威爾創造了安格利亞,主人公是憤怒的薩莫納公爵;埃米莉和安妮想像出岡德爾,由威嚴的奧古斯塔·阿爾梅達女王統治。許多年裡,他們製作用微型字體(需要用放大鏡來讀它)寫成的袖珍書,講述他們王國里的故事,那是熱情又狂暴,光明又野蠻的地方。如果布蘭威爾殺死一個人物或讓他結婚,夏洛特在寫她自己的歷險時就得尊重那個事實。從這個意義上說,這四個孩子就像神:他們寫的事情發生了。那個不真實的王國對他們來說比哈渥茲的生活更加真實。

勃朗特一家完全與世隔絕:他們自給自足,獻身於他們的夢想。這絕不是因為哈渥茲是一個了無生氣和無人居住的地方。村子位於一個人口眾多、從事紡織業的地區;當勃朗特一家搬來時,那裡有四千六百個居民,十年後增加了兩千名。哈渥茲的確是那荒涼的草原開始之前的最後一個村落(教區長住宅是村子的最後一幢房子),荒原里不長樹也不長花,那裡總是刮著一股擾亂之風;但哈渥茲背對著那片荒漠,專註於工業化最野蠻的那些年的痛苦動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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