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死神母親(2)

兩個女人之間的衝突雖然對公眾是隱瞞的,但內里卻變得越來越激烈。奧羅拉感到她的孩子掙脫了她;患妄想狂的奧羅拉看到了國際密謀,並認為赫伯特·喬治·威爾斯和哈夫洛克·埃利斯是間諜,想使她女兒墮落,其惟一目的是毀掉她這位母親。因為奧羅拉一直把自己置於宇宙的中心,對她而言,希爾德從未單獨存在過,她不過是個工具,是其創造者巨大光環之柄。接下來,她的最壞擔心終於被證實了:希爾德加德告訴她要獨自去英國。在出發日期前三天,奧羅拉在女兒床邊徹夜不眠,看著她入睡;凌晨天亮時,她近距離朝女兒開了四槍,一槍打在頭上,三槍擊中胸口,希爾德加德當場被打死,死時只有十八歲。

在審判中,奧羅拉說殺人是「一個崇高的行動」。自己被視為瘋子讓她非常恐懼,她極力表明自己引以為榮的行為不是神經錯亂的產物:「殺一個女兒比生她痛苦多了;生孩子所有女人都行,但殺她們的孩子,不行。」那個時代的精神病學對此案進行了一場十分政治化的大辯論:奧羅拉冷靜並且精心安排的荒唐行為,是不是正常?最後,認為她處於大腦功能完全運作狀態的愚蠢判決佔了上風,因此她被判處二十六年監禁。

在這裡我得說明,沒有記者兼作家何塞·曼努埃爾·法哈多的幫助——他為我提供了我正使用的所有資料——我是無法撰寫這篇文章的。是法哈多於1987年在《變化16》雜誌上發布了精神病學醫生吉列爾莫·倫杜埃萊斯和心理學家亞歷杭德羅·塞斯佩德斯的發現,他們在西恩波蘇艾羅斯找到了奧羅拉·羅德里格斯的病歷。直到那時人們還以為奧羅拉曾待在監獄裡,1936年她從監獄被釋放獲得自由之後,就失去了她的線索。但實際上她的神經錯亂變得如此明顯,所以1935年12月她被轉到西恩波蘇艾羅斯瘋人院,再也沒有從那裡出來。她死於1955年。

閱讀奧羅拉·羅德里格斯那二十年的住院病歷令人悲痛。首先是因為它的文學類型:一個最殘酷和最傳統的精神病學派生物,與其說是一份醫生報告,倒更像一份三十頁的警察證明材料,把奧羅拉的話以一種顯然的冷漠收集在那裡。

因為在舊式瘋人院里,瘋子是一個只說瘋話,也就是說,講些無意義之話的人(被我們稱為瘋狂的東西恰好就在於賦予現實另一個意義)。

這份病歷還讓人逐漸隱約地窺見一個毀滅的驚人過程。在監獄裡,奧羅拉可以把自己看成是一個受迫害的英雄改革家;但在瘋人院里,她不過是個聽不見、看不見的瘋子。精神病症把她日益封閉在虛無的發獃狀態中。在頭幾次採訪中她還是慣常的奧羅拉,賣弄學問,廢話連篇,以自我為中心,讓人恐懼(她像弗蘭肯斯坦博士那樣,仍然執著地渴望創造她自己的生靈,她製作真人大小、帶有生殖器和勃起陰莖的玩具)。十年後她幾乎不說話了,只是哭泣,並反覆說她太受罪了,她惟一的幻想是死在瘋人院外面。在她住院的最後五年,她徹底拒絕看精神病醫生:「她不願意來辦公室,不願意和我們有任何接觸。」報告重複說。病歷的最後一個記錄顯得很荒唐:「沒有改變,除了她痴呆的傾向。」在二十年里他們無法看到她身上別的東西。

閱讀這份漫長垂死的醫療複述,不可能不對奧羅拉·羅德里格斯感到同情。但也經歷了一種原始的、幾乎聖經式的感覺——她值得受到懲罰,甚至死刑。因為奧羅拉是一個無情的劊子手,一個可恨和令人厭惡的人物。在她病歷的頭幾頁以及記者愛德華多·德·古斯曼《血的奧羅拉》一書中(他是《大地》的總編,很了解這兩位女人),非常清晰地刻畫了這個女人的惡毒心腸:她的極端自私,她的卑鄙,她的狂妄自大,她如何殘酷地利用別人為自己牟利。所有這些都藏在一種忘我和奉獻的險惡話語之下——我只為我女兒、為造福人類活著。奧羅拉把那種殺人去勢、佔有慾極強、榨取她孩子生命的吸血鬼母親的典型推到了最恐怖的極致,純粹的惡裝扮成奉獻的愛,一個幾乎不可能擺脫的母親宇宙。希爾德加德試圖逃脫,她為此付出了生命。

人們習慣把這個故事的可怕之處集中在1933年的那個凌晨,當奧羅拉把女兒的頭擊裂。但對我而言,真正可怕的事在前面,十八年幽閉而漫長的折磨,那個被禁閉並屈從於一個魔鬼母親迷亂念頭的女孩。「我不曾有過童年。我需要把它全部用來學習,晝夜不休息」,一天希爾德對愛德華多·德·古斯曼說。奧羅拉密切監視她女兒,不能忍受她與別人說話、娛樂。如果某天她去《大地》編輯部送一篇文章時停留片刻,與記者們開個玩笑,一直在場的堂娜奧羅拉便會僵硬地打斷談話,強迫她離開(有時眼裡含著淚)。「母女倆從不互相親吻」,一個女鄰居在審判奧羅拉時說。奧羅拉瘋了,越來越瘋(希爾德死前一個月曾建議她去看精神病醫生)。她以為共產黨人在迫害她,女傭與女兒、赫伯特·喬治·威爾斯要謀反傷害她。在殺害希爾德之前她通宵看護著女兒,但那個女人曾在其他多少個清晨坐在熟睡的女兒床前,用神經錯亂者的眼光凝視著她?這正是不祥的寫照。

然而對希爾德來說,努力擺脫那個女人,那個有罪和肆意的母親是非常艱難的!死前一個月,希爾德發表了一篇題為《該隱和亞伯》的文章,在文中她要求恢複那位聖經中的罪犯名譽。該隱是反叛者,強者,激進者,為了自由不得不殺了世俗和壓制的亞伯——這清楚地暗示了女兒頭腦中正在執行的母親隱喻的死亡。但奧羅拉以愚笨者特有的按字面意思理解的方式,照直義來看待這篇文章,她扮演起該隱的角色,將女兒殺害。後來她說,當希爾德在《該隱和亞伯》上署名時,她已經簽署了自己的死亡判決;奧羅拉對自己的荒唐行為進行一種陰險的美化,斷言她殺害女兒的那天晚上,女兒最後承認她有道理。希爾德已經對準備出走感到後悔,並請求母親殺了自己:「是你創造了我,毀了我吧,你應該嚴厲地懲罰我。」

實際上無人知道那天晚上,在那個使人窒息和對外人關閉的家裡(餐廳只有兩把椅子)究竟發生了什麼。奧羅拉跟女兒爭吵了十多個小時,試圖說服她不走,而且當中無疑從心理和情感上折磨女兒:女傭看見母親如何把希爾德抱到她腿上,彷彿抱的是一個女孩。現在我想起那個噩夢場景,突然有個想法——結束了希爾德加德生命的那些子彈,歸根結底,或許給她帶來了解脫。

參考書目

○愛德華多·德·古斯曼:《血的奧羅拉》,(出版者)吉列爾莫·德爾·托羅。

○費爾南多·阿拉瓦爾:《紅色的聖母》,塞易克斯·巴拉爾出版社。

○拉克爾·阿爾瓦雷斯·佩萊斯,拉斐爾·韋爾塔斯·加西亞-阿萊霍:《罪犯還是瘋子?》,科學研究高等理事會(CSIC),《科學史迦里略日誌》。

○何塞·曼努埃爾·法哈多:《奧羅拉·羅德里格斯,未來夏娃的悲劇》,《變化16》,1987年5月11日。

○羅莎·卡爾:《在希爾德加德的父親背後》,《變化16》,1991年12月2日。

○費爾南多·費爾南·戈麥斯的電影《我的女兒希爾德加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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