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殉教的渴望(2)

她母親,脆弱的娜塔莉,在皈依了伊斯蘭教之後不久突然去世。伊莎貝爾痛苦得發瘋;她返回日內瓦,正趕上哥哥弗拉迪米爾自殺和托洛非莫維斯基可怕的臨終,他患上了喉癌(據說伊莎貝爾出於同情用大劑量的氯醛殺了他)。伊莎貝爾獨自回到北非,身無分文。遺產已經花光,在她的餘生埃伯哈特逐漸沿著貧困的下坡路下滑,直到落入極端窮困的地步:沒有吃的,也沒有錢在寒冷的夜晚買柴火;靠她的蘇菲教友施捨度日,把錢都花在麻醉品和妓院里。

伊莎貝爾的性徵一直引起人們一種病態的好奇。看來她只有穿男裝的時候才興奮,雖然好像也只有男人才吸引她:她喜歡與其他男子一起去逛妓院,但她只是觀賞。伊莎貝爾很含混,在她生命的尾聲染上梅毒和瘧疾。她也非常精神化,過著一種雙重人格的分裂生活:早上純真禁慾,一直追求神秘主義的真理和文學之美;晚上則陰暗,扭曲。她經常在日記里提到自己的墮落:"尚無人通過我得以看到我的真實人格,它敏感而純潔,遠高於我擇身混跡的墮落的下賤,部分是出於對世俗常規的厭惡,部分是出於一種奇怪的受苦願望。"不管怎樣,她最穩定的關係,如她嫁給年輕的阿爾及利亞軍曹斯里美內(或名叫謝里姆),與之經歷四年的愛情生活,顯得出奇純潔和世俗。

據她的傳記作者安妮特·科巴克認為,伊莎貝爾是厭食症患者。很可能是這樣:那種純潔的要求,那種絕望,那種與身份和肉體的鬥爭,是這種疾病的通常特點。對生存的無意義、生活的空虛、實體與非實體的紛亂這些人類常見的痛苦,特別是在我們缺乏令人欣慰的答案的二十世紀,伊莎貝爾懷有敏銳的體察。但在她身上,那種不安達到了無法讓人承受的程度。

在她的激怒和狂熱中,在她著迷地堅持填充人生的空虛(那是無法填滿的)中,伊莎貝爾讓我想起了另一位迷人而又可怕的女人——法國哲學家西蒙娜·薇依①,1943年,在她三十四歲時,她讓自己餓死(她也是厭食症患者)。她們倆,各自以其方式,都是才智過人又接近邊緣的人。巴塔耶②說西蒙娜·薇依"散發著某種魅力,既因為她的清醒,也因為她的幻覺思想",那同一句話也可以用在伊莎貝爾身上,有時她具有顯著的知識精確性,有時卻迷失在一種不太可能和令人不安的邏輯性里。伊莎貝爾和薇依共有一種有時會在某類女性身上出現的色情受虐狂的憂慮和殉道的渴望:如果形勢對她們有利,社會便視她們為聖女(像對胡安娜·德·阿爾科,另一位厭食症患者;現在開始要求封西蒙娜·薇依為聖徒);可是如果沒有運氣的話,她們就會被認為僅僅是些神經錯亂的人。薇依在論證和風格上更加純凈,而埃伯哈特的文章沒有太高的文學質量:過於枯燥,沒有實質內容,過度描述,缺乏嚴謹。她的文章太容易讓人想到一篇少年日記;她確實死得很年輕,否則或許可以隨著時間的推移大加改進。

①西蒙娜·薇依(1909-1943):法國女神秘主義者,社會哲學家,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法國抵抗運動的積极參加者。死後發表的作品對英法兩國的社會思想影響深遠——譯註。

②巴塔耶(1897-1962):法國圖書管理學家和作家。其論著、小說和詩歌表現了他對色情、神秘以及反常心態行為的極大興趣——譯註。

伊莎貝爾確信自己是特別的,被困在一個獨一無二、也許可怕、也許崇高的命運里:她不知道自己是天使還是魔鬼。"我永遠不會知道我是誰,或者我命運的意義是什麼,它是從未有過的最奇特命運之一。"最令人奇怪的是,她的生活好像應驗了那种放肆的觀念:她整個一生充滿了神秘和怪異的事件。如她被當做煽動性間諜一事(這使她受到法國當局可惡的迫害,暫時被驅逐出阿爾及利亞),又如1901年她在卡迪里教團的一位領導人家裡遭受的神秘行刺:一個年輕人進來,沒說話,砍了伊莎貝爾三刀,一刀在頭上,另兩刀在一條胳膊上。一條晾衣繩奇蹟般地緩衝了頭上的那擊致命的刀砍,但傷勢嚴重(刀刃砍斷了她胳膊肘的肌肉和骨頭,她的胳膊永遠僵硬了),伊莎貝爾不得不帶著巨大傷痛在醫院住了兩個月。一段時間之後,行兇者受到了審判,判決那是一次宗教謀害,因為襲擊者屬於和卡迪里教團對立的一個伊斯蘭教派;可是伊莎貝爾一直懷疑——或許她有理由——有過一個法國同謀的政治陰謀想幹掉她。毫無疑問,她對規則的不斷冒犯(身為西方人卻易裝為東方人,一個女人卻扮裝成男人)影響了她的邊緣化和一直伴隨她的問題;但即便如此,重溫埃伯哈特的傳記時,一個人仍會驚訝於她所發生的許多事情。你會問自己,就像她自問:為什麼這麼迫害她,為什麼視她為她不是的那種人,她真的什麼也沒幹的時候,為什麼選擇她作為行刺對象?更確切地說,她是一個沉思的、邊緣的、不活躍的人。但可以說她身份的缺乏,她那種變成任何東西的可塑性(變成男人和女人,西方人和東方人,神秘主義者和造孽者),對其他人來說也起了作用:伊莎貝爾是一個別人用自己的設想將其填滿的空白。

在她整個一生,伊莎貝爾·埃伯哈特試圖填滿那個空白,建立一個可以依靠的教義與盲目信念的脊樑。可奇怪的是,她越是努力做人,越是毀滅自我,甚至在肉體上——她在最後的照片里模樣可怕。個人的崩潰,不管怎樣,或許是一種選擇——對她來說惟一可能的選擇。她的孿生姐妹西蒙娜·薇依已經說了:"我們在這個世界上什麼也不擁有(因為命運可以剝奪我們的一切),除了說我的權利。那是應該交給上帝,即毀滅的東西。根本沒有其他任何允許我們的自由行動,除了毀滅自我的行動。"一句軟弱和絕望的話,概括了伊莎貝爾·埃伯哈特,或尼古拉斯·波多林斯基,或馬赫默德·薩阿蒂的一生。鄰居們說,她小的時候,整天在她童年地獄般的花園裡,那天堂花園的對立面——"新城市"花園腐爛和雜草叢生的小路上獨自跳舞。

參考書目

○伊莎貝爾·埃伯哈特:《信件和日記》,埃格拉爾·埃雷拉(編輯),西爾塞出版社。

○西蒙娜·薇依:《引力與恩典》,卡洛斯·奧爾特加(編輯),特羅塔出版社。

○安妮特·科巴克:《伊莎貝爾·埃伯哈特生平》,查托&溫達斯出版社(倫敦)。

○瑪麗·莫里斯(編輯):《少女的旅行》,文帖傑出版社(紐約)。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