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殉教的渴望(1) 伊莎貝爾·埃伯哈特

1904年10月21日,一場洪水毀掉了阿爾及利亞艾因·塞弗拉鎮子的一半。當洪水退去時,法國駐軍的士兵在一個簡陋的棚屋廢墟中發現了插在爛泥里的女人的兩條腿。它們是伊莎貝爾·埃伯哈特屍體的腿,她也叫尼古拉斯·波多林斯基,還叫馬赫默德·薩阿蒂,一位裝扮成穆斯林小夥子的二十七歲的瑞士女作家:她精通阿拉伯語,能說會寫,皈依了伊斯蘭教,屬於一個蘇菲派教團。

雖然伊莎貝爾-馬赫默德死時很年輕,但已足夠在她身後積累起一種神秘而奇特的生活。她著男裝遊歷馬格里布①;與貝督因人睡在沙漠里,在沙丘間騎馬,白天與marabouts(宗教領袖)談論神秘主義,晚上逛遍北非的所有妓院。她的生活古怪,具有雙重性,充滿痛苦和矛盾。比如,她幫法國帝國主義行政機構徵稅,但也參加維護獨立的示威遊行。殖民政府以為她是一個政治煽動者,把她驅逐出阿爾及利亞,但幾年後她為法國利奧塞將軍②充當類似間諜的角色。

①馬格里布:公元七至八世紀,阿拉伯人向西征服了直至大西洋的北非地區,並渡海佔領了西班牙大部,阿拉伯作家把埃及以西的北非地區稱為馬格里布,一度也包括安達盧西亞。後專指摩洛哥、阿爾及利亞和突尼西亞三國——譯註。

②利奧塞(1854-1934):法國政治家、元帥,是關於殖民主義具有傳播文明的論調的忠實信奉者——譯註。

儘管如此,這位奇女子(她把自己描寫成"一個獨特的女人")首先令我著迷的是她發表在Maidenvoyages(《少女的旅行》)這部書里的一篇文章的結束語:"正如我所見,沒有比狂熱更大的精神之美,那種狂熱如此真誠,只能在殉教中結束。"可怕的、使人失去自製的話語,它涉及人類意識的那個黑洞,在那裡燃燒著暗殺者的狂熱。從第一刻起我就想理解(同樣,一個人渴望理解惡的本質)像伊莎貝爾這樣聰明的人怎麼會說出如此的話——以教義為保護並棲身地獄的那種需求,人類如此共同和首要的需求,源自何處? 伊莎貝爾的母親娜塔莉屬於俄國貴族,嫁給了沙皇的一個顧問莫艾德將軍,比她大四十歲。1871年娜塔莉帶著她的三個孩子與托洛非莫維斯基,一位中年無政府主義者,永遠離開了俄國。托洛非莫維斯基是她孩子的監護人,也是她的情人;他們共同度過了餘生(二十多年),但一直秘密保持這個關係。當娜塔莉離開俄國九個月後生下兒子奧古斯丁時,仍然給他取了莫艾德的姓。五年後,1877年,伊莎貝爾降生,她在出生登記上的身份是私生女。因此在五個兄弟里只有她一人遭受異名的恥辱。但更糟糕的是托洛非莫維斯基從未承認她是自己的女兒。伊莎貝爾大概從同母異父兄弟那得知自己是監護人的女兒,但不論她父親還是母親都從未告訴她真相。她的出身籠罩在一種居心不良的沉默中,籠罩在一片迷霧裡。在她的信件和文章中,伊莎貝爾經常虛構不同的父母,以及關於其出生的不同解釋。

母親娜塔莉患有幾乎病態的性格軟弱。至於托洛非莫維斯基,他是一個非常奇怪的人。在流亡中他與巴庫寧密切合作,是無政府主義書刊的創辦人之一,但之後日漸與世隔絕。他很有文化,出身於亞美尼亞和伊斯蘭血統,是個了不起的通曉多種語言的人(伊莎貝爾繼承了這個天賦,她會說法語、德語、俄語、拉丁語、阿拉伯語、義大利語和一點英語),他神秘並患妄想狂。他在日內瓦郊外買了一幢帶有一個大花園的亂糟糟的房子("新城市"),與娜塔莉和五個孩子隱居在那裡。"新城市"破舊的花園像一片被雜草侵蝕的叢林,大宅的內部更是幽靈般的空蕩,每間屋裡只有一兩件傢具,彷彿前任主人們搬家時遺忘的一些舊破爛似的。這個沒有家的家是一個監獄,從未有誰從那裡出來:連上學都不去,因為托洛非莫維斯基本人負責教育。大孩子們恨他,一次次地試圖逃跑(托洛非莫維斯基命令警察去追他們),直到最後莫艾德家的兩個大孩子得以逃離:長子去了俄國,在那要求繼承他父親的遺產,二女兒結了婚,致力於追捕托洛非莫維斯基,控告他性騷擾和遙控指揮毒害莫艾德將軍(他死於1873年)。

驚恐、患有妄想狂且陷入窮困的托洛非莫維斯基繼續盤踞在"新城市",與他在一起的有莫艾德家的老三弗拉迪米爾,性格溫和而精神失常;老四奧古斯丁,也很不穩定,酗酒並染上鴉片;小伊莎貝爾,托洛非莫維斯基剪掉她的頭髮,把她當做一個男孩來打扮和對待。此外,這個監護人還從事對仙人掌的照管,他以一種無法向人表達的愛心非常恰當地崇拜這個植物;或許他只對軟弱的弗拉迪米爾,他最愛的人,表示過愛心,並與之分享他對仙人掌的愛。許多年後,當可憐的弗拉迪米爾自殺時,不善表達的托洛非莫維斯基用一份電報宣布此消息:"我的仙人掌朋友死了。"他不知道如何以更好的方式表達自己的痛苦。

伊莎貝爾在這種險惡和令人窒息、充滿迷霧和莠草、充滿沉默和威脅的環境里成長。從很小時候起她就從事寫作:短篇小說,有始無終的小說,日記。正像她十九歲時對一位阿拉伯朋友所說,"我(在文學界)成名和獲取地位的雄心是次要的。我寫作是因為熱愛,因為這可能就是我的命運。我惟一的安慰。"她使用不同筆名來署名她的文章,在她的信里假裝男人並很快在法國雜誌上開始發表。她也很早就對阿拉伯世界和伊斯蘭教產生了熱情。那時宣揚伊斯蘭復興,反對現代西方世界生存空虛的"納哈達"穆斯林運動正處於上升期:對埃伯哈特來說那是一種很有誘惑力的選擇,她就是在缺乏準則和虛無主義的環境中長大。少年伊莎貝爾好像在絕望地尋找一些自己的根基,一種身份。沙漠,這麼乾淨,這麼清晰,這麼缺少隱藏之處,在那裡,所有東西必定顯而易見,它是"新城市"陰暗混亂的花園、那個被不明之物壓垮的童年空間的對立面。

伊莎貝爾十分不幸。不幸構成了她人格的基本部分,是她作為她的一個定義(或許惟一的定義)。十九歲時她在日內瓦的一個照相館裡拍了兩張肖像,一張穿得像一個阿拉伯小夥子,另一張是水手像,戴著一頂帶有那條假想之船的名字"復仇"字樣的帽子。那時她在日記里寫道:"我想變成某個人,以那種方式實現我生活的神聖目的:復仇。"伊莎貝爾感到自己生來就被打上了烙印:"我發現從我出生那天起我就該死,註定要受苦,註定要孤獨和絕望。"她想要彌補的就是那點,那種巨大的生存痛苦。

二十歲時伊莎貝爾與母親進行了第一次北非之旅。她剃光頭,穿男裝,自稱馬赫默德。她以為可以在性別問題上欺騙所有人,但看看那時期她的照片,很難相信會有人把她當做一個男人:她漂亮,厚嘴唇,小巧。或許那時的阿爾及利亞人對外國人的古怪行為太習以為常了,所以假裝把她看成她所希望的那種人。在任何情況下,她融入穆斯林圈子無疑都是值得注意的;在一個去沙漠腹地旅行極端危險的時期,伊莎貝爾遊歷了半個馬格里布,沒出什麼大事故。當然她說阿拉伯語,很了解當地的風俗和宗教,尤其是她渴望與他們融合。她被吸收進最重要的蘇菲派卡迪里教團:對一個外國人,尤其又是女性來說,這真是個壯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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